涅槃寺,乃是千年古刹。
据说在千年前的灵气时代,涅槃寺就已经建立了。
当初是某个修仙宗门的分支,在末法时代后,那些修仙者都挂了,这不入流的分支,反而残存了下来。
又因涅槃寺存有高深佛法,千年之中,这处古刹又有佛门武艺护持,便兴盛起来,如今已是天下佛门的魁首之地。
涅槃寺分禅宗武宗。
禅宗弘扬佛法,武宗除魔卫道。
两条腿走路,自然走的稳健。
大楚朝时,涅槃寺就是天下闻名,现在到了南朝时代,虽兵荒马乱,但古刹依然香火鼎盛,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进香客,让寺庙着实繁华。
不过最近几个月,涅槃寺的繁荣却有些晦暗之兆。
圆悟禅师在金陵大战中受了伤,自回到涅槃寺后,便一直在闭关修养,又因为年事已高,便多次向国主赵鸣辞去国师之位。
赵鸣本是不许的。
当初赵家人拉拢圆悟禅师就任国师,废了老大的力气,现在肯定不可能让这有本事的老和尚就此脱离朝国。
不过事情很快就有了变化。
原本一直挽留圆悟禅师的朝廷,大半个月前,突然准了禅师的请辞,没过几日,便有新任国师被任命的消息传出。
一时间朝野震动。
不过这位新任国师却是低调的很。
虽入禁宫中,却从不干涉朝国之事,据说是一位修行有成的方外之人,在霸都援助过南国军阵。
赵彪的那份仙家兵术,也是这位仙长赐予的。
可以说,南国在金陵大战能大胜北朝,有大半缘由,都是托了这位仙人的福气。
最少南国朝廷这边,是这么认为的。
今日,国主赵鸣,突然来了涅槃寺拜访,事前并无通传,让一众和尚都有些惊讶,更惊讶的是,赵鸣不是一个人来的。
涅槃寺此时已经被清空了,所有香客都被请出寺庙。
古刹中层层叠叠,各处关窍,都有虎贲卫精兵把守,四处巡逻,让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而在大雄宝殿后的一处院中,年轻的国主,正在和圆悟禅师聊着天。
赵鸣,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是赵虎唯一的儿子。
他卖相还不错,穿着紫色的长袍,没有做国主打扮,也没有那么多威严。
一双眼睛不算大,但也有精光,得益于赵虎赵彪的用心培养,这年轻国主一举一动都有章法。
面色红润,身体挺得笔直,显然也没有年纪轻轻,就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征兆。
当然,身为国主,处理国家大事,脸上身上,总有一缕疲惫。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圆悟大师,孤今日过来,本是兴致使然,却给大师添了麻烦。”
赵鸣盘坐在蒲团上,很有礼貌的对圆悟老和尚说了句。
他在圆悟和尚面前,持弟子礼。
对于国主而言,这种姿态虽不见得就是真心尊重,但也足见圆悟老和尚,在赵家人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国主坐拥天下,想到何处,便到何处,就如行在家中,又何须对老和尚这样的借住者如此客气?”
圆悟和尚转着佛珠,妙语连珠,应付的滴水不漏。
他的样子,就和之前在采石矶大营中一样。
垂垂老矣,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不过此时也是眉开眼笑,两缕长长的眉毛低垂在脸颊边,慈眉善目的样子,并无丝毫被打扰的不愉。
他对赵鸣说:
“国主的精气神,倒是比老和尚上次觐见时,更好了一些,真当是国朝大幸。”
“嗯,孤按照大师的指点,每日都要抽出时间,凝神养气。”
赵鸣把玩着手中玉扳指,微笑着,对圆悟和尚说:
“又得聆听大师佛法,自然能解心中妄念,只可惜,淮南王去的不明不白,使孤心中悲痛。
今日前来,便是请大师,往宫中去,为淮南王念几遍地藏经,以慰孤心中追思。”
“国主所说,自无不可。”
圆悟老和尚点了点头,他说:
“老和尚这就去准备。”
“大师不忙。”
坐在赵鸣身旁,穿着黑白两色道袍,面色温润,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突然开口说:
“贫道随国主前来,还有几样事情,欲询问圆悟大师。”
“嗯?”
老和尚手中的佛珠转了一颗,他那非常清澈的眼神,看着眼前的道士,他说:
“这位,应就是救助过淮南王的仙门中人?”
“贫道东灵。”
见圆悟询问,东灵君也不掩饰,摆了摆拂尘,明明白白的自报家门。
他对圆悟和尚做了个稽首,便开口问到:
“贫道自东海蓬莱而来,不欲求国师之位,对于俗世富贵也无欲念。
只是贫道当日应了淮南王所求,已染了因果,此番前来临安,便是要还这因果。
护南国兴盛,遂故人所求。
待天下安定,贫道便要离了红尘,继续清修。
国主天资聪慧,乃是有福之人,贫道与国主这几日相谈,得知国主心中,一直有心结未解。
此番随着国主来涅槃寺,要与圆悟大师相论一番。”
东灵君面色肃然,灰白长发束成道髻,又有阴阳玉簪束住头发,手持拂尘,双眼清灵。
只看外表,当真配得上仙风道骨这四个字。
他也不是在自我吹嘘。
他这样的人,对于荣华富贵,当真一点追求都没有。
而听闻东灵君的话,老和尚叹了口气,他低下头,转着佛珠,没有对东灵君说话,而是对赵鸣轻声说:
“国主心中心结,还未解开吗?”
“难以释怀。”
赵鸣也是叹了口气,双手放在膝盖上,对圆悟和尚说:
“那天狼冲阙的星象,让孤心中难安,钦天监的解读乃是大凶,孤使人往玉皇宫去,得到的解读依然算不得吉象。
孤曾问过大师,大师说自己不精通星象,孤也不勉强,而东灵国师此来,为孤重新解读一番,甚和我心。
便来请大师论证,以安定国朝。
孤还请大师,不要推辞了。”
国主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饶是圆悟和尚,不喜这些星象鬼神之言,也只能点头应下。
老和尚看向脸色温润的东灵国师,说:
“天狼冲阙,且弧矢张弓,主北寇入侵,乃成定局。
太白经天,白昼而现。
旄头彻夜光射,乃是龙战相争,七杀临头之兆。
预示天下大乱,血流成河。
至于紫微晦明不定,则是紫微星轮转,中天北极即将易主之相。
贫僧虽不擅星象,但这玉皇宫紫薇道人的批言,贫僧也是看过的,金陵之战,贫僧全程参与。
这些星象预言,似是条条相符。”
老和尚宣了声佛号,说:
“又不知国师对这星象,有何解读?”
“紫薇道长的批言,深得星象之道,贫道也无法反驳。”
东灵君摆了摆拂尘,他语气平静的说:
“天狼冲阙,太白经天,都是大凶之兆,贫道也不能以巧舌诱惑国主,更不会信口胡言。
但在贫道看来,天下之争,南国国运,却有否极泰来之兆。
天狼象青龙,太白象白虎,那星相之兆,乃龙虎同行,吉凶全难意料,是以紫微晦明不定。
但,若是国朝度过此劫,否卦变成泰卦,则紫微星亮,照遍长空。
不仅江山社稷有救,黎庶苍生有救。
南国取天下,全大楚遗泽,都是可期之事。
大师,觉得贫道所言可对?”
“国师说得有理。”
圆悟和尚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这形象之说,本就复杂,同一种星象解释出不同的道理,也难以说谁对谁错。
纠缠于纸面花团锦簇的解释,毫无意义。
不过老和尚的心思灵巧,立刻就抓住了重点。
他说:
“否极泰来,本就是天下至理,我佛家也有因果寂灭之说,若能度过劫难,则必有福运。
只是贫僧想问,国师可能助国朝度过劫难?”
“能!”
东灵君毫无犹豫,轻声回了一句。
倒是惹得圆悟和尚瞪大了眼睛,眼前这道士,真是大胆。
这人也是气息晦涩,如此近的距离,全身气机不漏一份,老和尚却能感觉到,那人的意念,正落在自己身上。
这分明就是天榜高手。
单论一身武艺,怕是要比圆悟和尚也在伯仲之间。
但如今天下灵气不存,便是真有仙家妙法,也是使不出来,圆悟和尚当真不知,这道士说自己能救天下,信心何来?
莫不是,骗子?
“大师听贫道一言。”
大概是看出了老和尚的狐疑,东灵君轻笑一声,说:
“贫道的信心,源于两处。”
“其一,蓬莱仙家兵术,百战辟易决,能为国朝练出天下强军,这一点大师在金陵亲眼见过。”
“其二,贫道有望气之法,临安城中龙气消溃,皆因二十多年前那禁宫失火,损了地脉。
贫道已有补救之法,但苦于手中无有吸纳龙气,以及镇压国运之物。
贫道已与国主商讨过此事,就如大楚以七星摇光镇压国运三百余年,这临安城中龙气一旦复苏,也要有此等宝物镇压于此。”
东灵君看着老和尚,他站起身,沉声说:
“望大师以天下苍生计,能不吝助国朝一助!”
话说到这里,圆悟和尚心中,已是一切了然。
今日赵鸣和东灵国师,大驾光临,原来是冲着涅槃寺中佛门宝兵,禅杖虬龙来的。
虬龙佛杖中,确有龙魂灵韵残留。
落在有真本事的人手中,以龙韵相引,再有大楚留下的阵法相助,将溃散的龙气重新聚集,并非天方夜谭。
而这国运之事,玄之又玄,饶是圆悟和尚有心拒绝,但见东灵君抬出大楚镇国之物,七星摇光,他也没办法反驳。
大楚朝,确实有七星摇光镇压国运。
老和尚活的时间长,大楚鼎盛时,还亲眼见过那凶刀。
虬龙与七星摇光,乃是同一等级的天下宝刃,按理说,七星摇光能做的事,虬龙一样能做。
尽管,圆悟老和尚,并不觉得大楚朝国运能延续三百余年,只是因为有七星摇光镇压国运的缘故。
“老和尚有心相助国朝,但虬龙,乃是先人遗留之物,并非老僧私产。”
事关涅槃寺传承根本,老和尚这会心思再怎么通明,也没办法置之不理。
他站起身来,正要婉拒。
但话还没说完,就见赵鸣那边,递来了一卷玉轴诏书,年轻国主眼中,也尽是祈求。
老和尚接过诏书,只看一眼,手中旋转的佛珠,便停了下来。
“若大师相助,朝国便当即昭告天下!”
东灵君沉声说:
“至此之后,南国境内,只尊佛法,国朝上下,都愿随大师一起,建立一个人间佛国。”
“这...”
圆悟老僧双眼凝起,他看向东灵君,后者摆了摆拂尘,轻声说:
“贫道并非巧取豪夺之人,也并非以佛教大兴为条件,要挟大师交出虬龙。
贫道与国主只是请求大师携带虬龙,前往禁宫泰和殿,制止临安龙气继续逸散。待龙气尽复后,大师随时可以离开。”
年轻的国主还欲再出言规劝,却被东灵君伸手制止。
这道长语气温和的,对国主说:
“陛下,我等今日所求,于圆悟大师和涅槃寺而言,也是事关重大,不可强求大师立刻做出决定。
不如贫道先护送陛下回宫,给予圆悟大师足够的时间思虑轻重。”
“唉,也好。
这虬龙杖,乃涅槃寺立身之本,国事要紧,但事关传承,也是要紧之事,是孤太过急切,还希望大师不要介怀。”
赵鸣站起身体,对老和尚闻言说了几句。
在东灵君的护送下,他离了院子,又在虎贲卫拱卫之中,上了一辆黑色马车,往涅槃寺外行进。
待国主离去之后,不多时,穿着灰布僧衣的芥子僧自院外走来,为师父送来祛除寒毒的汤药。
但入了院子,却发现,师父并未休养。
老和尚站在院中大树下,他背对着远门,那腰杆比往日更显佝偻。
“师父,你...”
芥子僧上前正要询问,却被老和尚挥手打断。
圆悟老僧长叹了口气,将手中玉轴诏书,递给弟子,说:
“去召集寺内禅宗,武宗七位长老,老和尚有要事与他们商讨。”
芥子僧看了眼诏书,双眼顿时眯起,转身就飞掠出院子。
目送着弟子离开,圆悟老僧背负着双手,看着禁宫方向,他那清澈的双眼,此时也变的浑浊了一些。
“南朝国运,眼看着就要散光了,哪里还用得着老和尚去镇压?”
“不问苍生,只问鬼神,赵彪已死,赵廉又去了齐鲁,临安城内,当真是群魔乱舞。”
“唉,阿弥陀佛,老和尚有心荡尽黄泉,无奈,妖邪在人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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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得那个国师?”
涅槃寺外,花青和刘卓然悄无声息的从高墙上落下,融入人群中。
他看着身边握紧长剑的刘卓然,又看了看身后在虎贲卫护卫下,离开涅槃寺的马车。
他对身边人,低声说:
“你见过他?”
“那是,东灵君!”
刘卓然的语气颇不平静,其中蕴含着难言苦楚。
“你师父?”
花青诧异的说:
“你不是说他性子恬淡,从不入世的吗?怎么跑来南朝当国师了?”
“那是东灵君,却不是我师父。”
刘卓然摇了摇头,看着身后离去的马车,他沉声说:
“一样的脸,一模一样。但动作,神态,气质却都像是另一个人,就好像是皮囊里,装进去了另一个魂。”
“原来如此。”
花青总是笑眯眯的表情,这会也冷了下来。
他合起折扇,果断的对刘卓然说:
“临安不能留了,立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