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本就是上身的表证,可是若连表证都不见踪影,最大的可能并非妖邪太弱,而是那妖邪已经强大到足以侵占被害者的神魂,把自身融入其中。因而被附体却不改容者,九成九皆为凶煞恶戾冲身,身为龙虎山嫡系真传,张修齐怎能辨不清其中关节!
然而这三枚铜钱并未起到任何效用,像是知晓铜钱的用法,那人头颅微微一偏,弓身弹起,动作之快如同一条虚影,嗖的一声就窜到了张修齐背后!手中随侯倒转,剑锋一晃,张修齐险之又险的架住了那人挥来的手臂,然而随之袭来的巨力却无法消弭,只听砰地一声,足下一轻,他的身形已然倒飞出去,电光石火之间,一张朱墨黄符脱手而出,悄无声息印在对方手臂之上,火光嘶得一声燃起,带出焦糊味道。
身形只是一晃,张修齐就站稳了脚步,可是当看到眼前景象时,他的手掌猛然一紧,死死咬住了牙关。只见一道长长的血口挂在魏阳左臂上,血水顺着手背滴答滑落,黄符灼烧出的伤痕已然泛红,显然伤到了皮肉,可是那人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反而轻轻抬起手臂,伸出鲜红的舌尖,漫不经心的舔过伤口。
阳阳!张修齐踏前了半步,却没有合身扑上,他手中的随侯剑尖尚且挂着血珠,如同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也绊住了他的脚步。那股无坚不摧的锐意此刻正在消弭,变得犹豫不定,对付这种上身的妖畜有无数种办法,却没有一种不会伤害到被操控的躯壳。
他不能伤害那人,那是他应该保护的人!
对面,似乎察觉到了小天师的犹豫,那人头颅微微一偏,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容跟上次不同,似乎更加自然了些,魏阳的长相并不算英俊,但是若他想的话,就能轻轻松松扮出自己想要的任何角色,张修齐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变化,却从没有一次能像这样的……诱-惑。
那桀桀笑声再次传来,忽远忽近,如同鬼影围绕在身边,魏阳放下了仍在滴血的手臂,迈步向前走来,他的步态和面上笑容一样的古怪,腰胯不自觉的轻晃,如同一位穿着旖旎长裙的绝色佳人,可是他身上没有长裙,有的只是一身简单至极的衬衣牛仔,衣领不知何时敞开,鲜红的血滴和肮脏的尘土混在一处,黑发也变得蓬乱,然而如此也无法消弭他故作出来的姿态,一切都违和诡谲,却又衬托出了几分难以抗拒的脆弱。
一阵微风划过窗棱,破碎的菱花格发出“咯咯”轻响,随着这声音,魏阳动了,像是融进了那阵风中,混着灰尘和血腥,以及隐隐的青草芬芳迎面扑来,那是他们常用的沐浴液,也是他每天入睡前都会闻到的味道,张修齐的瞳孔猛然一缩,他应该毫不犹豫的挥剑相向,可是手中随侯却如有千斤,牢牢束住了臂膀。
两人并未相撞,一道利爪划过肩胛,带出长长血痕,如同最最轻巧的狸猫黄鼬,魏阳身形一闪又退了回来,锋利的指尖上,几滴血珠悄然滴落。
桀桀笑声从未停歇,他脸上的笑容也更大了些,眼角斜斜上挑,带着一股扭曲的媚态,他张开了嘴,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费劲所有气力才挤出声音。
“齐哥……”
那声音并无变化,一如往日般低沉悦耳,然而语调却变了,带着种类似咕哝的喉音,有些像喘息,也有些像撒娇,伴随着那古怪的步态,简直不像是几欲噬人的凶兽,而像位垂涎如意郎君的佳人。
狐黄白柳灰五大家仙中,唯有狐仙最为通灵,它们能猜测猎物的想法,迷惑对手的心智,连皮带骨把敌人吞食入腹。同样它们也最爱修道之人的内丹元阳,那些传说之中俯身化形的狐狸精,无一例外都是以此为范本,只因狐性狡诈,狐性贪婪。
桀桀笑声更加响亮了,如同萦绕不去的魔音,一声声“齐哥”也更加情真意切,用着那张面孔,用着那个声音,张修齐握紧了手中短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耳中的笑声似乎也在改变,也在幻化,让人血流加速,心潮澎湃。他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但是他却知道,这妖物在亵渎他最最珍爱的宝贝!
猛然之间,魏阳再次扑了上来,没有绕道也没有躲闪,直直冲着张修齐的面门扑来,两具躯体狠狠撞在了一起,摇摇欲坠的木椅被撞翻在地,裂成几截,随侯剑脱手而出,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坠-落于地。
那张喷吐着热气的嘴离张修齐的咽喉只有半寸,然而他停了下来,不得不停,两根手指扼在了他的天阳关上,七关阴阳不定,唯有天阳映廉贞,属阳火,主困、杀,一股热流顺着天阳逆冲而上!人之七关犹如生机脉络,逆转七关便是夺人生机,就算是附体的妖物也受不住如此攻伐!
魏阳的身躯猛力一颤,就想抽身退走,然而张修齐的动作比他更快,染血的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划,一个符篆出现在他光洁的额头。那人发出了一声的惨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人形,直接滚倒在地,腰背微拱,如同发怒的猛兽。
张修齐唇边溢出了一抹鲜血,妖畜上身,能让被附者多出几倍力量,跟黄冑、尸傀相比也毫不逊色,刚刚他已受了不轻的内伤,胸腹之内翻江倒海,然而他手上的动作并不停歇,只听咄咄几声脆响,七煞阵把那不成人形的身影牢牢困住。
一张黄纸飘出,如同被不知名的大手托住,悬在了半空,张修齐染血的指尖在上面一划,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天空中一道雷霆击下,这是龙虎山独传的上清玉府五雷真符,若是贴在阴丧之物身上,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可是符并未贴在那人身上,只是轰隆一声在半空炸裂。不为除祟,只为惊魂!
“阳阳!”身形一晃,张修齐半跪在了地上,目光却丝毫不离那道如同野兽般的身形。
像是被雷声惊到,魏阳的动作停下了,双眸中的幽光似乎闪了一闪,然而尚未褪去,他脸上就浮出凶色,如同被踩到尾巴的毒蛇一样直直窜起,向张修齐扑来。
用符?用剑?用阵法?这些都会伤到他。张修齐并未闪躲,齿关一叩,一蓬鲜血噙在口中。飞扑而来的身影是如此用力,利爪狠狠掐上,像是要把他的脖颈扭断,然而一道血箭射了出来,直直刺在魏阳面门之上,这么近的距离,任凭狐仙速度如何,都已来不及躲避,真涎液乃是精血之本,也是破邪至宝,只这么一口,那人就发出一声惨嚎,想要逃脱。
这时又哪容得妖物逃脱,张修齐足下一点,纵身扑上,两人狠狠滚倒在地,不容对方挣扎,他一个翻身把人压在了身下,右手在他下颌处一掐,再次咬破舌尖,俯身把一口真涎液渡入了魏阳口中。
精血不会伤害魏阳,却能让那俯身的妖物遭受重创,只听一声天破响起,有什么东西忽的一声从魏阳身上冲了出来,如同一阵冰冷风旋撞出门去。若是平时,张修齐一定会紧紧跟上,把那只妖物彻底杀灭抹除,然而今日,他没有追过去,而是弯腰牢牢抱住了身下那人。
魏阳并没有清醒,躯体如同发了高热,滚烫如火,他的双目也紧紧闭着,纤长的睫毛似乎在微微颤抖,唇上还有未曾拭去的鲜血,带着一丝触目惊心的嫣红。
张修齐用力的抱着那具躯体,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颤抖的来源并非来自魏阳,而是来自自己。他浑身上下都在抖动,心脏猛烈抽紧,指尖带出类似麻痹的疼痛,他从不怕受伤,不怕流血,没有任何妖物能让他胆怯,失去了天魂,他甚至不知恐惧的含义。然而今日,他却怕了,怕到瑟瑟发抖,怕一不小心让那人伤在剑下,怕一松手就失去这个身影。
他说过,要保护他,好好的保护他。
张修齐弯下了腰,更紧的把那人抱在怀中,冰冷发颤的额头贴在滚烫的颈间,带着难以形容的虔诚和谨慎,如同最为悭吝的守财奴,牢牢拥住了自己守护的珍宝。
一抹阳光从破碎的门缝中投射进来,带着微弱的光晕,把两人笼在其中。
一股熟悉的香火味冲进鼻腔,魏阳睁开了双眼,茫然四顾,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间燃着香烛的房间,房梁还是如此高挑,垂曼如同长蛇一样蜿蜒垂落,香案上陈列的木牌密密麻麻,带着让人畏惧的肃穆,烛火摇曳、光阴斑驳,整个房间透出股诡谲的静谧。
门外,嘈杂声再次响起,那双小手也再次推开了虚掩的房门,跨过高耸的门槛,跌跌撞撞沿着游廊向前跑去。然而与上次不同,虽然他的身躯正在奔跑,但是魏阳却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抽离感,如同半梦半醒时意识和分离,明知道正在经历却又无法操控,既鲜活又无助,就像一缕离体的幽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