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韶华在外面晃了一天,晚间才回来。原想着直接从流光院的外门回去,谁知刚走到巷口,听到身后有马车的声音,安韶华想也不想就往旁边让了一下,结果马车停了,崔铁生跳下车来。
这崔铁生不是别人,正是忠勇侯安瑜的十二亲兵之一,因为话少又身手好,安瑜带在身边的时候最多。安韶华一抬头看到崔铁生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再看看马车,车里是谁就心知肚明了,安韶华不由得后脊梁有点僵,整个人都有点不太自然。
崔铁生忽地一下行了个礼,吓了安韶华一跳。安韶华点头嗯了一声,没办法,还得硬着头皮钻进马车。马车里,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马车外,崔铁生跟福贵互相点了下头,默默无语跟着马车走。
安韶华拼命想着话头,父子同乘却一路不说话,有点尴尬。安瑜本来想抓紧时机教训安韶华两句,毕竟现在的世道,都流行严父,这老子见了儿子不说两句“不肖”,不骂两声“孽障”你都不好意思给人当爹。谁知一抬眼,正看着这安韶华嘴巴一动一动,还时不时抬眼可怜巴巴地瞅自己一眼,顿时起了兴致,索性转过头,认真地盯着安韶华。
可怜安韶华本来见着父亲就紧张,半天找不到话更是心慌手抖鼻尖出汗,偷瞄父亲一眼,父亲正目不转睛地审视自己,这下完了,脑子有点乱,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容易忍到马车进府停下,安韶华赶忙跳了下去,回身扶父亲下马车。没注意红姨娘带着芬儿正提着食盒等在父亲院子里。
安瑜本来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些话想要提点安韶华,一下车看到娇红正殷殷切切地看着自己,一旁的庶女也敛声屏气等在一边,当下不露声色地微微叹了口气,摆摆手把安韶华轰走了。安韶华跟娇红母女两厢见了礼,又赶紧向安瑜告了罪,转身就向流光院走过去。
到了流光院门口,正看到欢喜匆匆跑过来,笑得一脸狗腿“爷,您吃了吗?顾公子还没用饭,等您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安韶华乐了一下,边走边说“就你个猴儿崽子精明,这是来讨赏的吧!少不了你俩的。前面带路吧!”在他身后,欢喜用嘴型问福贵“用了吗?”福贵轻轻地摇了摇头。欢喜比划了一下福贵,福贵也摇了摇头。欢喜给了福贵一个眼色,福贵还没来得及阻止,欢喜又蹿到前头开始说话。
“爷,顾公子在如松堂呢等您呢,弄了点儿小酒小菜,您没回来,小的好歹劝进去两块点心。大少爷已经用了晚饭,还我读书处那边只有冯嬷嬷跟小豆苗,爷看要不让福贵先去守着大少爷?”
安韶华脚步顿了一下,略一思量,说“今后,小豆苗一例用度皆比照大少爷。大少爷如今两份月例是吧,你看着给补齐了,别叫人知道。你们几个也记住了,出了这个院子,景和还是孙少爷,小豆苗还是叫小豆苗;但在这个院子里,景和是大少爷,小豆苗……是顾少爷。”
说完,抬脚便走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笑骂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窍,一个梦而已,怎么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小豆苗了,说白了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如今身份不明,自己收留了他是善举,任谁都不能挑出不好。就算他真是天潢贵胄,还有个不知者不怪罪一说呢。何况是他们有意隐瞒在先。
嗐!哪儿跟哪儿啊,这孩子也未必真是……那个身份。
心里想着小豆苗,安韶华脚下一拐就往如松堂方向过去了。欢喜拦了福贵一下,福贵一愣,欢喜赶紧追着安韶华说“爷,那您看大少爷那儿?”
安韶华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们看着办,别烦我。
欢喜给福贵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滚吧,给你留饭了,你爱吃的。”
福贵向欢喜行了个江湖礼,意思是多谢了兄弟。
欢喜小声说“去找冯嬷嬷就成。”
福贵从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个包的严实小布包,扔给欢喜。欢喜接了,愣了一下,福贵已经走了。欢喜没说话,捏了一下,布包里面隐隐有纸的声音,偷偷笑了一下,赶紧贴身放在心口,还拿手按了按,无声的念了一下“青鸢”。
安韶华脚下生风,走的很快,大步跨进如松堂。顾銛坐在桌边,正在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冷不丁看到顾銛黢黑的眼眸,安韶华莫名的有点气短。他清了清嗓子,装作很平常的样子,大大咧咧地伸展了胳膊,方便顾銛为他宽衣。
宽衣之后,二人入座,稍稍吃了点东西。安韶华已经吃过了,只动了动筷子,喝了盅酒。顾銛却没有胃口,吃了一两口做了做样子,端起茶慢慢的品起来。四目相对,满满的尴尬。
“咳咳……”安韶华清了清嗓子,想化解一下这恼人的沉默,想了下便开口说“呃……那个……今儿……前日里偶得一佳句,欲与守心一同品鉴,若是能对得一二,便更好了。”说完,偷看顾銛神色。
顾銛闻言眉毛挑了一下,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守心,真他妈恶心。顾銛本来有很好听的字,流光。那是在军营里的时候,十二三岁吧,刚杀了胡日图,在军中俨然一个新生代偶像,走哪儿都被人追捧。就像小时候一个译制片里说的“我有个秘密,我长得多美,人人都爱我”。
那段日子正是顾銛最潇洒快意的时候。有次月下舞剑,被军师刘砚奇看到了,惊为天人,称顾銛的繁花剑法月下观赏如流光飞霞美不胜收。顾石便说,干脆字流光吧。一般男孩子都得十五六才能有字,顾銛却早早有了字,那得意劲儿真是不消说。
刚成婚那会儿,听说安韶华给他的院子叫流光院,还真的傻乐了很久,感觉很满足了。谁知道有了景和之后,孕初还是快生的时候,记不清了。安韶华有天忽然突发奇想说什么妻子的小字要由丈夫来取,居然想出个“守心”这样娘们兮兮的字来折辱他。偏偏顾銛还得忍着,真是……
算了,那有什么呢?且不说别的,中午安韶华指福贵来传话,说白了不就是约炮么,见面确认身份拉灯上炕就可以了,一切都在床上见真章。顾銛上辈子虽然不是重欲的人,但也不代表他是什么都没经见过的雏儿。相反在那个年代,顾銛对这些事情看的很透彻:约,还是不约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思考出答案之后就应该直奔主题了。
可看安韶华那绞尽脑汁想词儿的样子,很是莫名其妙。犯得着么?两个人小一年没见面了,上次不欢而散还是因为怜倌儿,这几个月哪天他都不消停,嘴上说什么为了表妹要读书要奋进,一转身先后带回来五个女的,加上原先的春桃跟怜倌儿刚好能召唤神龙。
昨天安韶华终于结束了一年多艰苦卓绝的抗战,获得了最终胜利,把朝思暮想的月娥抬进门。按理说应该是夙愿得偿,心满意足,一头扎进月娥房里恨不得再也不出来。可这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顾銛转过头给安韶华一个后脑勺,狠狠地翻了下白眼,压抑地长舒了一口气。
顾銛自己就是个男人,最看不起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账的混账玩意儿。
安韶华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这人有个毛病,紧张的时候说话文绉绉的,可这顾銛在军营长大,私塾门都没见过,书院更是只听说过。别人一笔一划写得工整的字,基本能认识,可让他写字,总是缺胳膊少腿的。安韶华恨不得抽自己嘴几下,什么“偶得一佳句”,什么“与守心共赏”,可别让顾銛误会了。再一看顾銛嘴唇微微向上一勾,又转过头去不看自己。安韶华只能把话说完。“这个上联啊,是烟锁池塘柳。此联精妙。”
顾銛第一时间就想到前世曾经在网上看到这个对子,记得好像有人对了个什么“镇海楼”的,但是记不准确了。记得深刻的是那个“深圳铁板烧”。师兄说过,除了偏旁之外,这个上联是情景真实,画面感强,而这个下联可不止刺激了视觉,还带着嗅觉和味觉,简直是福利大放送了。可惜这个梗,无人共享。
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难过。自己就像是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时刻担心身份暴露,偏偏潜伏了十几年,一直没有上线来给自己安排任务,所以只能继续潜伏,还没有目标。就像现在,明明很好笑的梗,却只能自己笑。那无人知晓的“绝对”仿佛验证了一场千古寂寞,然后就这样消散了,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顾銛又想起了师兄,当年自己跟师兄师出同门,又兴趣相似,总是有很多旁人无从参与的经历所培养的默契。很多话只需要说一半,对方就明悟了。很多梗,只要起个头,两人就能笑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