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再次见面,却已是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后。
那时顾銛身在府中也能感受到京城中风云诡谲暗潮涌动。平日里顾銛在北疆的时间多,在京中本来就没几个熟人,顾家连遭打击,已显颓势。
那段时间,皇上挥泪斩绿沉的风波还未完全平复。转眼又连番动作,先是将先帝最小的女儿,皇上的幼妹成安公主赐婚给顾老公爷做嫡妻,一夜之间顾锋、顾銛变成了庶子。这还不算完,转头皇上又将顾銛当个女人似的嫁给了安韶华。
虽说圣旨赐婚是无上荣宠,可这……这种“荣宠”,联系最近几年对顾家的一番连消带打,永安京里这些高门大户揣测不到圣意,干脆就观望。你也观望,我也观望,一时之间顾家简直是门可罗雀。
对于京中众人的冷眼,顾銛并不觉得难堪。左右自己在永安京本就没什么熟人,只有一个金玉。金玉的爹爹赤霄跟顾銛的爹爹绿沉是双生子,顾銛跟金玉两个人难得地对脾气。金玉在赐婚当天就来顾銛院子里闹过一次了,好不容易把那个混世魔王劝好了,顾銛接到圣旨时的彻骨凉意也远去了。
就在赐婚后十几日的某个黄昏,西边红霞满天,自有一番波澜壮阔的美感。顾銛刚练完枪正在院子里压腿,方贤博就那样极自然地站在了顾銛院内。
眼看他极为熟稔地打断了顾銛的寒暄,顾銛继续拉伸,方贤博蹲在他身边说话。
谈天说地,说曲子,说诗词,说歌赋,说京中流行的裙裾样式,说最近新发现的胭脂调法。顾銛能插上话的时候就回上一两句,说不上话的时候就继续听着。反正就算顾銛不开口,这人自己说也说的挺好的,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文化气息浓厚,连说了大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顾銛甚至有种在听百家讲坛的感觉。
那时的方贤博,依旧是眼神清明,并不是传闻中那色迷心窍的浪荡样子。虽说后院人多了些,原也不至于如此惹人嫌恶,一来高门大户这样的人不少,二来这景阳侯世子相处下来就会发现他并不是耽于女色的废物,相反,这人百事皆通却并不是玩物丧志,为人温和有礼,谈吐不凡。
两人对坐,顾銛家里没有那些“烹茶”的东西,茶叶还是小厮翻出来的不知道是哪年的,顾銛闻了闻没有发霉,给方贤博“鉴定”了一下,说是无毒,但是他不喝。
顾銛尴尬了,别说茶叶,当时的顾銛连个小厮都没有。顾銛毕竟有个现代芯子,外加生长在军营,自理能力还是相当强的,平时也用不着什么贴身伺候的人。而且每次顾銛回京都带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十三个亲兵,可这“铁血十三鹰”却在圣旨赐婚的时候被打发回顾家军了,当时顾銛身边伺候的是崔十一。
顾老公爷常年在北疆,国公府里实际掌家的是顾老公爷的四嫂,也就是顾銛的四伯娘。这个四伯娘林氏,是当年的顾四爷在北疆征战的时候娶的一个富户的女儿,林家在平城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到了永安京真是不够看。偏偏林氏生性掐尖好面子,贪权爱掌家,大事糊涂小事算计。自己从族中过继来的顾陵川院子里小厮丫鬟一大堆,整日里喧哗吵嚷,沸反盈天,端的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整个卫国公府的繁华都攒在那一个院子里了。顾锋顾銛这边却好像被她忘了似的。
顾锋身边只有从小带在身边的崔十一,院子里有几个粗使小丫鬟,但是顾锋从来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如今顾銛这里人手不够,顾锋就把崔十一先给顾銛用着,等把府里指给顾銛的人带出来,崔十一还是要回到顾锋身边的。可这个四伯娘大约是觉得顾銛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犯不着巴结,居然“忘了”给顾銛指派小厮。顾銛特意提过一次,她面上答应了,回头依旧顾銛也懒得去掰扯,忘了就忘了吧。崔十一把他伺候到成亲,那之后看安家的安排吧。反正现在开始买人,调-教,怕也养不出得用的人。
几盏茶下肚,顾銛满腹狐疑,这人是来做什么的?方贤博忽然说,他带来了那天做的竹笛,问顾銛想听什么曲,接着不管顾銛的反应就吹起了笛子。
说到乐曲,顾銛自问不是什么曲赋大家,却也略通一二,这人的功底扎实,放到现代活脱脱一个国字头一级笛箫演奏家啊!
谁知方贤博吹完一曲之后居然起身告辞,他进度太快顾銛有些跟不上,顾銛一肚子问号憋得都能从头顶嘣出来,最近风声这么紧,这人顶风冒险来顾家,就为了科普一回时下的歌辞曲赋,再吹个曲儿?这……莫不是有病吧!方贤博又忽然说给顾銛带了新婚贺礼,让崔十一跟着他的小厮去马车上取。
方贤博将竹笛反复擦拭之后珍而重之地送给顾銛,看到院子里就剩他俩,方贤博忽然低声急急地说:
“如今顾家风雨飘摇,圣上摆明了将顾公爷、顾锋跟你三人分而治之相互牵制,让你们谁也不敢妄动。眼下你没有旁的法子,为今之计是去了安家赶紧生一个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做出一副安于内宅的样子以打消上头的疑虑。此外虽然今上把你嫁给了安韶华,却未必想见到安家跟顾家如何交好。一个安国公,一个忠勇侯,都是掌了兵权的勋贵,走得近了当心会被有心人说成是‘结党’,到时候就不是斩一个绿沉能就让皇上觉得舒坦的了。今上此番动作大约只是想要压一压顾家,近几年顾家风头又起来了,今上不会放任顾家如此煊赫下去的。而且连番动作只动了顾家却分毫未涉及顾家军,圣意已经明显,顾家军还是要用的,但是顾家却有些过界了。只要顾家就此安顺下来,今上应该是很愿意百年之后让新皇来亲自安抚收拢顾家军的。”
顾銛愣住了,直到方贤博告辞离开,顾銛都是有些呆愣的。这番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而且他跟方贤博算上这次也只见过三面,这话不仅仅是交浅言深。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受谁所托来说这番话。这份情,顾銛代顾家承下了。
这厢安韶华回到如松堂,哪成想父亲正坐在桌旁,手边是父亲爱喝的猴魁。雁书站在门口听使唤,安韶华挥手让雁书下去了。
“回来了。”安瑜先开口。面对这个嫡次子,他自问向来是温和有余,比起对嫡长子的自小严苛来说,对这个孩子已经是好上了天。可这个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自己就像耗子见了猫。总听人说这个“灼华公子”如何的惊才风逸、玉树临风,可自己一看却总是一副畏首畏尾、缩手缩脚的小气样子,真真是拿不出手!难道他真是怕自己?思及此处,安瑜强按住自己的火气,难得地和颜悦色,柔声先打开话头。
可惜安瑜的一颗慈父之心没被安韶华接收到,在安韶华听来,父亲这句话委实的阴阳怪气。安韶华立定在当地,不多时额上竟渗出了一层汗。“回父亲的话,回,回来了。”
废话!安瑜紧抿着嘴才把这两个字憋住,可这一憋,愣是在嘴两侧挤出两道严厉刻薄的法令纹,越发吓得安韶华汗出如浆。安瑜看他那样子简直要气笑了,想到老妻劝说自己的话,还是按住了性子刻意捏软了声音说,“吃过了吧!”
安韶华拿不准父亲的意思,只看着父亲看似发怒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心里直打突突,脑子里一团浆糊,于是又开始废话“回父亲的话,吃了。”
安瑜一个没忍住,蹭地站了起来。吓得安韶华一哆嗦往后一闪,差点绊倒,复又羞愤起来,一张脸是又红又白。安瑜又差点喷笑,只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深觉得面圣也比跟这个呆子说话省心百倍。“我来是想问你,你姑姑家里——阮家的事,你有个什么章程没有?”
今儿本是老妻让他过来问的,一来妍儿是自己的妹妹,如今负气回了娘家,娘家总要有个态度;二来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三儿子,竟是个不开眼的,这几年来为了个表妹整天五迷三道的,愣是给抬了个侧夫人。侧夫人,什么玩意儿?安瑜刚听这词儿还以为是安韶华编的,经母亲一说才知道还真有这一说,只是放眼满朝文武就没人有这个侧夫人。谁知母亲却说,放眼满朝文武也只有安韶华娶了男妻。安瑜左右说不过,索性眼不见为净。谁知这事儿还是找上来了,下午刚下值,就被母亲叫到福寿堂,妍儿娘俩哭得安瑜脑仁疼,母亲倒是没说什么,安瑜却明白,这亲上又加了亲,更不好推托了。
要让安瑜说,这事儿就是妍儿做得不对。凭他是秀才还是状元,也别说你是什么侯府千金还是农家女,嫁了人就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觉得他家小门小户委屈了,你可以不嫁,嫁了这天底下就没有不让爷们纳妾的道理。何况阮家子嗣确实不丰。听说今日才又添了一个,就是这样也不算多。
看着安韶华那副蠢样子,安瑜此刻心里隐约升起些许逗弄的心思。这孩子,迂,傻,跟自己和大儿子比还很弱。看那小身板子,别说跟自己过招,在顾銛那里大约都撑不下十招。四五年前那次秋猎,顾銛兄弟俩都去了。跟这兄弟俩一比,永安京里这些个公子王孙各个都跟闺秀似的。尤其是那个顾銛,真是……想到圣上说的“这顾家小子,当真是骁勇可怖啊。”骁勇可怖,其实圣上想说的是,可怖吧。想到这里安瑜便用何其怜悯的眼神看着安韶华。
安韶华抬头,正看到安瑜立在灯上面,那光从下巴底下往上照,两眼幽深,目光含义不明。吓得安韶华两腿一软险些站不住,嘴一秃噜就有的没的都说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