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令月震了一会儿,突然嚎啕大哭,哭声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揪心,这可吓坏了周围几个近身伺候的宫人。
婉儿朝这几个六神无主的宫人使了眼色,暗示他们走远一些。
“公主,这里没多的人了,您想哭就先哭一阵儿。哭舒坦了,想说点什么就说,若想回寝宫歇息,婉儿就送您回去。”
令月抽泣道:“今朝我生辰,明明是那样开心的日子,可是现在却就想大哭一场。或许你觉得我要什么有什么,不会有烦心的事情。可并不是这样,母后可以呼风唤雨,头发也照样开始白了,父皇俾睨天下,却疾病缠身……我的弘哥哥……”
前太子李弘据闻病逝在鼎盛年华之中。
“我的弘哥哥……我自幼与他感情最好,他甚至比父皇还要疼爱我。你们或许觉得英王和相王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他们也的确很好,可是没法和弘哥哥相提并论……”令月再一次哽咽着声音重复了一句,“那样正直完美的人,怎么会英年早逝?他死时,就在合璧宫绮云殿,我们都在场,眼睁睁看着他口吐鲜血,他扭曲着脸,表情很痛苦,我一辈子忘不了他临终时的眼神,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又像是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不屑于留下只字片言……他走后,我伤心了很久很久,有一个人,比我伤心的时间还要久,那就是我的六哥……贤哥哥他变得异常冷漠决绝,甚至很少再笑了,他从不说他恨,可我们都知道,他无声的抗争代表着什么,他恨他自己,恨我们每一个人,尤其恨着母后——”
太平公主收住眼泪,苦楚一笑,声音透着寒凉,“我曾有过一个同胞姐姐,可惜尚在襁褓之中便匆匆离世,都说是王皇后妒忌成性,对小公主下了毒手……婉儿,我实话对你说,我从来都是不信的……还有那个萧淑妃,她哪里是母后的对手?我一向佩服母后的手段,可却不敢学,我怕我学了,会落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对于这些皇家隐秘的旧闻,婉儿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更没有穷追不舍去发问,她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语,“夜凉如水,月光反倒显得温暖了。公主今日感触良多,只待明早旭日东升,一切还是宛如从前。”
“还是婉儿你通透。”两人在寂静中沉默了一小会儿,李令月开口说。
哪里是通透,不过事不关己而已。
婉儿自然不能直言,将公主从石凳上扶了起来,又将斗篷的领口系得更紧一些,拍了拍手,示意在远处待命的宫人。
宫人得了指令,匆忙赶上前来侍奉公主回寝殿。
令月却推了一把弯腰上前想要扶住她的小内侍,又对婉儿说了一句,“今年的重阳,我希望婉儿你不仅为父皇母后效力,也能为我了却一桩心事。”
婉儿应声:“公主吩咐便是。”
令月理了理鬓边碎发,云也淡,风也轻,用的是全然听不出端倪的语气,“还能有什么事啊?重阳家宴,总要需要人帮着张罗,你费费心,去把我那几个哥哥请来,可不准只有献礼,人影子都没一个。”
这话再是明白不过,旁人听不懂,婉儿却即刻意会,太平公主的意思只有一层,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是掩人耳目。她希望婉儿能去把东宫中的李贤请出来,重阳家宴团团圆圆。
毫无疑问,这是太平公主给婉儿出的一个天大的难题。婉儿意识到这不仅是一种考验,更是一种信任,只是她并不明白,公主从何而来的自信,认定婉儿能够担此重任。
我不过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小小女官,大明宫中蝼蚁一般的存在。
婉儿心中这样想着,口上却是另一套说辞,“奴婢必定竭尽所能。”
把太平公主送回凤阳阁安顿好后,婉儿沿着长长的宫廊刻意放慢了脚步,离她居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这一路的时间足够她理清头绪。公主交代的事情显然是认真的,她虽有过情绪失控,面上也带着醉意,但婉儿深信,公主心里明镜似的,有些事情,越是至亲之人越是戒备心重,骨肉血亲就像是前世冤孽,谁都不肯先说一句错。公主看中的正是婉儿这无足轻重的身份,铤而走险成功了尚好,若是惹怒了太子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也只是一个奴婢大胆僭越的结果。太平公主依旧是太平公主,她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自己是被当成问路石了吗?婉儿抬眼望了望树梢上挂着的弯月,果然比当初在掖庭宫里看到的要生动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