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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狗剩仗着几分酒意,嗓门忽然提高了八个贝分,“糟蹋人哩,你也知道糟蹋人哩!上次就是因为空口无凭让我把三万块钱丢到水里连个响都没听到,咋啦,你写几个字就顶我三万块钱还把你给糟蹋啦?”
一提到这三万块钱喜凤就嘴软了,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保证
我,喜凤保证把丁大狗和文娜的亲事保成。要是保不成,我就是瓜怂(笨蛋的意思)!
写完喜凤递给丁狗剩看看,丁狗剩手指哆嗦着一字一句看完,很不满意地扔回给喜凤,十分智慧地说:“这肯定不行,你见过谁的保证书是这么写的?你要写上,要是再出乱子,就到文盛门口喝药,你要是不想自杀就赔偿我家的损失。”
喜凤仔细想了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又再保证书上接着写道:
文盛要是再反悔,出了啥乱子,我就到他家喝药自杀。
丁狗剩看完,这次表示比较满意,把保证书仔细叠成四角放进贴身口袋里。他给喜凤丢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十分有把握地说:“明天我就到山里去退婚,把那三万块钱要回来。他要是不给,我就住到他家不走了,看他能有啥办法。”
丁狗剩没想到,秀艳家里人竟然敢把他轰了出去。一听说婚不订了,秀艳他爸就恼了;再一听说还要把三万块钱退回去秀艳全家人都恼了,连推带搡把丁狗剩给赶了出去。丁狗剩一个人十分无趣地叫骂了半天,秀艳家除了从墙里面扔出来一块砖头就再也没了反应。丁狗剩骂了半天无人理睬,口也渴了,可连口水都没地方喝,再骂也没意思,灰头土脸地回去了。
丁狗剩第一次要钱以失败告终,不过王桂花并不气馁,她认为这种事不是男人能干得成的,死缠烂打还是女人比较拿手。本身这件事自家就不占理,人家肯定不会轻易把吃进肚子的东西再吐回给你,除非以非常手段索要。
王桂花自有打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第二天一大早,她特意穿上自己最旧最破的衣裳整装待发了。王桂花的信心也感染了丁狗剩,骑着摩托车把她驮到村口,让王桂花下车去秀艳家要钱,自己则蹲在村口等候胜利的消息。
王桂花信心十足走进秀艳家,进去没几分钟就被秀艳的哥哥和父亲给抬了出来。王桂花披头散发一屁股坐在秀艳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声控诉。她一边哭一边骂,歇斯底里的叫骂马上引来了许多村里的老弱病残前来围观。人越聚越多,王桂花就骂得越起劲。的确,女人在这一方面的耐力和花样比男人多得多,王桂花哭得感天动地,骂得也五花八门,那些脏话在她的嘴巴里起了奇妙的变化,像是歌唱一样朗朗上口。秀艳的老娘被骂得实在沉不住气,从家里冲了出来跳着脚跟王桂花对骂。王桂花骂到:“你妈个逼,你们家都是些夯客,人还没上过门就把三万块钱骗去了。我看你上辈子就是个的,要不咋这么能坑人呢。”秀艳他妈也破口大骂:“滚你妈的逼,你这条母狗跑到我门口干啥来啦。你男人把你还没日够,跑到山里来勾引男人来了。”
两个女人在门口骂了半天,一个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个则十分沉稳地坐在地上沉着应战。骂了老半天,谁也占不到上风。秀艳他爸出来把老婆拖了回去,光当一声关上了大门。此后再无人应战,王桂花没了对手,独自一人叫骂也怪无聊。她果断地从腰里取出一根麻绳,挂在了秀艳家的门梁上,冲着门里面喊:“你要是不把钱退给我,我就吊死在你门上。”
门内依然阕无人声,而围观的人也没人上来劝阻,入目的全是一张张木然的脸。王桂花冷眼与围观的人对视着,对视片刻那些目光纷纷躲闪开了。她能感觉到,这些冷漠的、麻木的人不配与她的灵魂对视,在他们面前,她是高贵的。他们是来看热闹的,王桂花心想,那就让他们看个够,看一场好戏,看看我王桂花是怎么吊死在这无耻的人家门口。
王桂花冷静地把绳子绑好,最后轻蔑地扫了一眼这些袖手旁观的人,两脚十分从容地踏上门墩,决绝地,以胜利者的姿态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两腿一蹬就吊在了半空中。
丁狗剩远远地发现形势不太对头,迅速骑着摩托车冲了过来。一看王桂花双手在半空中无力地挥舞着,舌头都伸了出来,脸色一片惨白,吓得魂飞魄散,扔掉摩托车赶紧把王桂花放了下来。王桂花奄奄一息,口中往外冒着白沫,丁狗剩慌忙狠掐人中。然而这些对王桂花并没起任何作用,躺在地上毫无声息。丁狗剩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静悄悄地把丁狗剩围在中间。丁狗剩抬头看着这一张张冷漠的面孔,心中突然之间感到一股恶毒的怨恨,你们还是人吗?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们面前上吊,竟然没有一个人阻拦。他从腰上拔出手机,拨通了丁大狗的手机。丁狗剩的嗓音瞬间变得喑哑无比,他咽下一口口水,命令道:“给我叫人,把能叫来的人都叫来,我要把这些畜生一个个全杀光。”
正午的阳光下,丁狗剩坐在自己的影子上,轻轻摩擦着王桂花的心口,喃喃诉说着。他诉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像是给亡灵超度,又像是给王桂花一个人陈说着她生前没来得及说的悄悄话。
丁狗剩的诉说告一段落,他忽然一下子站起身来,疯狂地冲上去一脚踢在秀艳家的大门上。大门被踹得颤抖了几下,落下些许尘土掉在丁狗剩的头发上。丁狗剩越踹越起劲,越踹胸中的怒火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在了这块冷硬的门板上,好像这块门板就是他的仇人,就是害死王桂花的凶手。
秀艳的父亲和哥哥被剧烈的踹门声刺激得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拉开门冲了出来。两个人冲出来给丁狗剩就是两记老拳,丁狗剩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丁狗剩活了一辈子没吃过这种亏,扑上去就跟两父子纠缠在一起撕打起来。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掌,加上年纪了,丁狗剩面门上又挨了两拳摔倒在地。被击倒的丁狗剩的斗志并没有被击垮,胸腔中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他悲愤至极怒吼一声又冲了上去,挥拳打在秀艳哥哥的头上。趁他不防备,秀艳的父亲一脚踢在丁狗剩的腰眼上,这一下子可真不轻,丁狗剩几乎被踹岔了气,一口气没上来扑通一声跌倒在了尘土上。
正是这个时候,丁二狗开着拖拉机带着大狗二狗还有同村的几个壮小伙子杀到了。丁二狗看到父亲被秀艳的父亲和哥哥压在地上一顿猛捶,跳下拖拉机就飞身上前一记飞脚把秀艳的哥哥踹飞,又一拳把秀艳的父亲打翻。大狗和三狗也从车上飞身下来加入战局,一下子扭转了局势,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秀艳的父亲被二狗打得满地乱爬,一边负痛哀号,一边挑拨着对围观的人喊道:“山外边的人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你们就这么看着啊。咱们可不能被外人这么欺负呀。”
秀艳父亲的话马上取得成效,围观的人蠢蠢欲动,把包围圈越缩越小。这个时候还是当过兵的丁大狗头脑比较清晰,一看局势对自己不利马上叫其他人停手,聚拢成一团严阵以待。而这个时候,更多的人正扛着家伙赶来了。
一场械斗再所难免,王桂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逐渐苏醒了过来。她醒来后猛烈地咳嗽了一会,又喘了半天气魂才逐渐回到身上。丁狗剩看到王桂花又活了过来喜极而泣,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对他来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此前的悲伤与愤怒瞬时被喜悦和感激替代了。
王桂花说的第一句话又让丁狗剩悲从衷来,她说:“掌柜的,他们答应把钱退给咱们没有?”丁狗剩听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他一把抱住王桂花的头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嘶哑着嗓子说:“这钱咱不要了,只要人在,钱算个啥东西么。走了,咱们回去。”
丁狗剩抱起王桂花,率领着猩猩湾的小伙子们,分开包围的人群十分悲壮地上了拖拉机。二狗冲着秀艳的大门口吐了口浓痰,发动拖拉机一路尘土飞扬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七
放弃并不意味着解决了问题,摆在丁狗剩面前的仍然是钱的问题。为此丁狗剩低价卖了摩托车,又卖掉了赖以谋生的拖拉机,跟亲戚借了点钱,几经周折终于把钱凑得七七八八了。
在此之前的那些天,丁狗剩整天唉声叹气,与文家商量好的婚期日间逼近,可这要用的钱还差一大截。二狗和三狗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兄弟俩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义务用实际行动为家里做出点牺牲。
吃晚饭的时候,兄弟俩在饭桌上打破了以往的沉默,他们给父母许诺:以后他们娶媳妇的钱不让家里拿一分钱,自己现在就出门去打工挣钱,什么时候挣够钱什么时候再娶媳妇。到时候他们办一张存折,他们打工挣的钱除了留够自己开销的,剩下的全部打入这个帐号,作为家里日常开销和他们以后娶媳妇的基金。
丁狗剩看着这两个儿子,忽然之间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儿子们真的长大了,懂事了。他想,自己终于可以退休了。
那天晚上,父子三个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谈心直到深夜。二狗和三狗坚决不让他这么卖命了,鼓动着把拖拉机也卖掉了,日后只管坐在家里享福就行。
一夜之间问题迎刃而解,所有的难题不再成为难题。丁狗剩心中万分安慰,先前的惆怅烟消云散。而这个时候婚期也如期到来了。
丁大狗和文娜结婚的时候已经入冬了。结婚当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纷飞的雪花迅速在地上铺上了一层白色的地毯。婚礼举行得十分隆重,文家雇了一辆轿车送新娘和伴娘,送亲的队伍坐着手扶拖拉机紧随其后,车上挂着大红彩球,大红鞭炮响了一路,吹罗打鼓地进村了。
文娜那天穿着雪白的婚纱,丁大狗则换上一套笔挺的西装。新娘的轿车到了家门口,丁大狗被众人众星捧月送出来,挥舞着红包分发给送亲的娘家人,然后才被允许打开车门把文娜抱了下来。这是第一次与文娜亲密接触,丁大狗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手指触摸到文娜柔软丰胰的腰肢,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冬天额头上却是一头的汗。
拜堂前二狗和三狗打通了大狗的手机,祝贺他新婚大喜,并让他转达父母,他们在深圳挺好的,一切顺利,让二老放心。
当天最高兴的人其实并不是新郎官,而是新郎官的父亲丁狗剩。儿子终于成家了,他最大的心病被剔除了。待宾客陆续走完后,忙了一整天的丁狗剩这才跟王桂花坐在一起吃饭。那天是丁狗剩夫妻俩多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话,他们用一瓶酒和整个夜晚回忆,回忆先前那些或者苦涩或者温暖的时光。说到高兴处互相敬一杯酒,说到伤心处也互相敬一杯酒。夫妻俩心里高兴,越高兴就越喝,越喝就越高兴。后来,两个人一块喝大了。喝大了的丁狗剩在院子里大声吼起秦腔,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王桂花则坐在堂屋里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看着丁狗剩上蹿下跳。
夜深沉了,白日的喧嚣都隐匿而去了。除了偶尔的行人踩在雪地上断裂的声音引起的几声狗叫声之外,猩猩湾呈现出罕见的宁静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