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殿下在白芷的怀里消失,她就抱着那个不切实际的念想,跟着龙景湛的军队,从大玄国绕到夜枫国,看太子殿下用半生守护的大玄王朝,被一把战火付之一炬,也看一座座城池在龙景湛宛如神迹一样势不可挡的铁蹄下倾覆,又躲过战场上的刀剑无眼,远远看他和殿下如出一辙的侧脸,心里就会升起无重的希望。
她只是想离他近一点,亲口问他,自己的猜想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她的余念,只是碍于系统规则换了一副肉体……
可是她带着殿下送给她的剑,怎么都突不破他身旁近卫军建起的那堵人墙。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负伤,期间她茶不思,饭不想,伤口血流不止也管不了,只是一心想着,问问他。
终于有一天,他在千军万马中,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借着一具具尸体的掩护,想法设法地靠近围着他的近卫军,好像正巧有杀红眼的士兵一把将剑刺进她肩头的老伤口。
似乎是皱了皱眉吧,那是他对她唯一露出的表情,也是在和他远距离的相处中,她意识到了之前自己的面无表情,会让别人多么难过。
后来,她再想靠近他,近卫军们倒是不拦她,改为护着她了,只是重新出现一批不对她动刀动剑,却用肉体阻拦她接近的年轻士兵。
真是冷漠又温柔的人呢。
有时,她不眠不休地跟着他的军队,从一座攻破的城,赶向另一座未攻破的城,偶尔会想起自己分为三阶段的攻略任务。
第一阶段是阻止殿下黑化,算是彻底完成了,第二步为含冤而死的女主盛浅予讨回清白,第三步助太子殿下一统天下。
第二步,整个大玄王朝都亡了,造成女主活埋事发的人物几乎都死光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第三步,太子殿下已经不在了……
这样打发时间的思考,也会轻易让她落下泪来。
只有催眠自己余念还活着,只是换了另一种身份,她才能在这个世界继续坚持下去。
可现在,她躺在军用床上,睁着干枯灰败的眼,看着帐营顶上昏暗的烛光,只觉得一切都完了,都无所谓了,她累了。
直到有一只手抚过她的嘴角,一样修长,一样骨节分明,然后冰冷的触感,像雪花飘落在唇瓣,轻轻融化进唇齿间,浸透到她的灵魂深处。
她的眼里渐渐复苏微光,是殿下的脸,殿下在吻她。
狭裹着夜风的冰冷,他是夜色将至时微光,低头与她相望,将肆虐的欲望透过唇齿间的缠绵,渡进她的口中,宣告她的所有权是自己。
“唤我的名字。”他在她的耳边嗓音低哑地耳语。
“餘,余念。”只是叫出这个名字,眼泪就漫过视线,滑进男人低垂的视野里。
“白芷。”他沙哑地回唤她的名字,眼角的泪痣虚幻地快要消失,眼里蛰伏着隐秘又危险的欲望,叫嚣着将她彻底锁死进自己的国境,“我会永远念着你,抓牢你。”
从此以后,无论冰冷深渊,绝望炼狱,还是心里温柔,目之所及,都是你。
欢迎来到,我荒芜又璀璨的国境。
………………
等到白芷再次醒来,身上的衣服全换成温暖柔软的绸缎,跟随了她八个月的黏腻血色,彻底从她的身上消失。
她掀开充满海棠香的棉被,坐起来,动动手脚,奇异地觉得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生机。
站起来,走向帐营内耸立的半人高铜镜,她看到自己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一身海棠色的绸缎,将她瘦到骇人的骨架完全掩饰起来。
突地视线停在高高束起的长发,她怔了怔,背过手去碰,相同的花纹,相同的布料,果然是殿下亲手为她织的发带。
也是殿下临死之前,未来得及给她束上的遗憾。
“小芷,”有人掀开厚重的门帘,携一身冰冷的雪花,手捧热香四溢的鸡汤,进来了。
像是踏过泥沼与草木洪荒,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冷峻的眉眼低垂,是生疏却认真的温柔,“喝汤。”
啊,错了,她的殿下一直都英勇又倔强地活在人间啊。
她直直看着男人的脸,以一种生怕他又消失的执拗眼神,然后就着男人的手,喝了一口鸡汤,味道怪怪地,却很鲜浓。
男人光靠看她的神色,辨不出味道如何,可他问不出口。
“余念?”
“在。”他回应她的呼唤,伸手理理她额角的碎发,“把汤喝完。”
“余念?”
“喝完。”他皱起眉,冷凝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缝,“补身体。”
“嗯!”女人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将汤全部喝完,喝完后把碗拿开,在他掌心蹭干净嘴角的汤汁,抬头冲他笑起来,顿时满室生辉,“我一定会努力养好身体,活到你死我亡的那天。”
这句话,他恍惚中好像听过,感觉依然很微妙,所以忽视女人蹭汤汁的坏行为,而是抬手摸摸她的发顶,“乖。”
“………”,汤汁是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了吗?
之后的日子,白芷戴着那张半鬼面具,寸步不离龙景湛的身侧,龙景湛也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
行军打仗也好,巡视军队也好,鼓舞士气也好,总之龙帝旗下上到最精锐的龙威军,下到炊事后厨几十万大军,都知道他们心中不近女色,不近人情到像个不识人间烟火的神王龙帝,看上了一个戴着半鬼面具的女人,捧到心尖都不为过,同吃同住,寸步不离地护在身侧。
行军途中新鲜肉食难有,龙帝就亲自拿着弓箭,用百发百中,千里之外能取敌方将领首级的神级箭术,去营边的林子里给女人打野味,要给女人补身体。
拖女人的福,全军都吃上了少有的野味,大快朵颐的同时还不忘夸他们的首领会宠女人。
女人爱海棠花,他就屈尊进俘虏营找到当地的俘虏,让俘虏告诉自己离营地最近种有海棠花的地方就放过他,后又不辞辛苦地顶着满天大雪奔去,剥开重重的冰层,找到雪被下的海棠花种子。
又从会园艺的老兵哪里学得冬天种花的技巧,偷偷瞒着女人自己种,自己浇水,死了十几盆后,终于活了一株,兴冲冲地拿给她看,得到女人的满心欢喜,却又神情淡漠地告诉她,是自己无意间从林子里发现的,没费一点功夫,她要不喜欢可以扔了。
女人那么爱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所以,他冷色的嘴角一勾,露出不自知的笑容,像是星辉晴朗,又像是海啸中鲸鱼的脊梁,只是冰山一角,也足够惊心动魄。
哪怕两军对垒,敌军首领也是夜枫国将神出头的君王,决战一触即发,他都能抽出空来,为女人束起被冽风吹乱的长发。
女人也很爱他,会在最冷的冬晨起床,去四面通风的马厩,为他挤自己养肥奶牛的新鲜牛奶,煮到半沸后,加一勺蜂蜜,沏上上好的红茶,喂给他暖身。
会连夜挑灯为他缝补被划破的战袍,只为他明早上战场,又能穿上崭新的英勇,打出不败的神话。
会在他受重伤昏迷不醒时,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登上天山,为他摘下传说中的疗伤圣药冰山雪莲。
人人都道帝王无情,可爱极了女人的龙帝,哪怕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一统三国,坐拥天下的千古帝王,也一生只娶了女人,是他白头偕老的帝后。
那日,帝后两人都老了,国事早已交给了儿孙,他俩过上了太上皇和太后颐养天年的悠闲日子,坐在皇家避暑山庄前的海棠院里赏花乘凉。
龙景湛突然起身,用手掩住了老伴的眼睛,面瘫老了仍是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白芷笑笑,只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人生历练,她就学会了很多能表达真情实感的表情,“老不休,我看你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惊喜。”
他皱皱眉,满头银发像月光一样清冽,难道他那个号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皇帝儿子,骗他?
不然他明明告诉他从背后捂住女人的眼,再嗓音低沉地说一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就能彻底把女人迷地神魂颠倒,什么都会依他,可明明女人只是平常一样冲他微笑,没有什么区别。
摇摇头,总是习惯理性思考的他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冲随侍的太监招招手,示意他现在就去办事先吩咐好的事。
太监恭敬地点点头,就离开了院子。
不久,就带着一众侍卫押着三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进来了。
老人们被侍卫按着冲白芷跪下,她有些错愕,直到龙景湛一声“抬起头来”,她才看出这三人竟分别是多年未见的九殿下玄夙,状元郎宋知青和误会她后就排挤起她的“同窗”小顺子。
玄夙衣着尚且繁复,能看出出宫后依然活得锦衣玉食,而小顺子一身老仆打扮,身子骨竟硬朗地很,唯玄夙马首是瞻的态度仍然那么明显。
宋知青看上去就差了许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点也没有年轻时头戴翎羽,风光斯文的模样。
他们几人突然被龙威军抓捕,送进了这处离国圣地,还有些不知所云。
直到对上白芷那双仍然清澈见底的眼,眼角一颗泪痣瑟瑟生光,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究竟是谁?”三人异口同声地问出相同的疑惑。
“我呀,”白芷抬眸,风霜满面,依旧有种让人心碎的好看,“是假冒太监的小平子,也是被活埋却命大没死的盛浅予,更是龙帝最爱的帝后白芷。”
“呵呵……”发觉在场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威严神圣的龙帝压下嘴角的笑意,复又至高无上地让人不敢直视起来。
白芷跟着翘起嘴角,却配合地不拆老伴的台,并且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怎么,三位,是不是都有些意想不到啊。”
“你是个女人,所以多年前,我要把命根子和你的供奉在一起,你才会拒绝,不是因为看不起我,是因为你根本没有!”
白芷无奈地扶额,“是啊,小顺子,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刚入宫时,你处处照顾我,我一直把你当成哥哥啊。”
小顺子低头,突地沉默起来了,直到面前的尘埃里出现一滩泪迹,众人才知他是悔极而泣。
“宋知青,”龙帝却开了口,“当年盛浅予一事,你该说出真相了。”
一直被忽视的宋知青抬起头,看向白芷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爱意与解脱,便开始缓缓地陈述出当年的真相,是个很老套的故事。
他原是宰相府一厨娘的儿子,从小就聪慧伶俐,嗜书如命,于是越发知书达理,芝兰玉树,在府内得到一致的爱护和拥戴。
后被宰相盛楷之看上,为给自己调皮不爱学的爱女,找一个榜样一样的好玩伴,就让他当盛浅予的小伴读。
小孩子单纯爱玩,很快就成了一对极好的朋友,青梅竹马,互生情愫,一起长大后,盛浅予出落地越发亭亭玉立,成了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宋知青更是读书破万卷,一举成了最年轻的状元郎,前途无量,两人站在一起越发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连盛楷之都默默在心里决定,要将女人许给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书生。
可圣上一道圣旨,将一切都毁了。
性格刚烈的盛浅予爱极了宋知青,不惜在大婚当日,所有人都将心神放在婚事上,而戒备松懈的时候,和宋知青逃婚,逃到天涯海角,共渡余生。
可她的情郎,临阵怕了,他舍不得自己寒窗苦读十年,终于熬出的状元前途,在女孩一身红装,艳丽幸福地扑进他胸膛的一瞬间,他后悔了。
之后就是女孩的地狱,她成了大婚之日勾引状元郎的贱妇,为整个家族蒙上耻辱,连父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被活活埋进了一座不知名,野草丛生的土坟。
“宋知青,本宫不会杀你。”白芷接过龙景湛递过来的手帕,擦擦眼角为原身掉下的泪,“因为本宫知道,对现在的你来说,活着就是折磨,是生不如死。”
也的确如她所言,被放了后的宋知青,本就晚景凄凉,为了得到盛浅予的原谅,之后仅剩的岁月里,他见人就会说出这段玄国旧事,想还她清白,他就靠一双腿,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经过无数的城池,宣扬她的清白。
可是直到死,他都没有获得原谅,因为真正的盛浅予早已死在一袭红妆,最美最勇敢的年纪。
“你们都听到了,”龙帝冲另外两个听众道,“盛浅予是清白的,前大玄朝的皇帝任由她喊冤而死,背负骂名也要推倒盛楷之。”
这也是变向的送客,他招招手,也不管他们听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就让侍卫带他们下去。
临走前,九殿下却停下脚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瘦了。”
他本以为除了他,不会有人记得了,白芷却笑着开了口,“我知道,你瘦下来,和我想得一样好看。”
“哈哈哈哈……”他大笑着离去,尾声却带着释然的哭腔。
好像自从母后被打入冷宫,他决然离开漆黑一片的皇宫,只带着小顺子,冲进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摸爬滚打,遍体鳞伤,把前半辈子欺人太甚的报应都受了,却还是被骗被欺,瘦地皮包骨头,终于闯出来一片家业的委屈与自豪都得到了安慰与认可。
“余念,你的惊喜,就是帮我完成第二个任务吗?”
在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算清了,白芷轻松到快要飞起来,和太阳肩并肩,可躺在阿念的怀里,更舒服。
而她也的确如愿被龙景湛抱进了怀里,帮她理顺满头银丝,问她“喜欢吗?”
“喜欢。”她抬头,与他低垂的视线对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已经跟冰块一样理性至上,有时连自己的爱意都表达不好的男人相伴了一生。
她都老了,牙齿掉光了,男人除了满头月光银的长发,依旧俊美睥睨,残忍的岁月好像在他身上收敛了獠牙,唯剩沉淀的底蕴为他增添荣光。
可他低头,吻上她不再莹润的唇,舔舐她没有牙齿的牙床,依旧缠绵悱恻,食之入髓。
哈,真好,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无论如何,她曾有幸与这样的男人渡过了一生。
可她不知道,在她闭上眼睛的刹那,从来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掉下了一滴泪,泪水划过和她位置相反的泪痣,又顺着他冰雕的下颚,掉落在她的泪痣上,溅起碎片一样的两情相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