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不知年月。
张伟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幕,让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呆滞。
陌生又熟悉的床铺,潮湿的空气中,夹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胭脂味,眼前是一张原本看起来有些高傲的漂亮脸庞,此刻它的主人眼中却是满满惊喜和忧伤。
等到张伟意识慢慢回归身体,浑身上下,到处都感到疼痛无力,还有四肢的皮肤不知为何有多处火辣辣的感觉,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完全使不上劲,最后只能放弃,躺在床上对那个叫做玉墨的女人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豆蔻,她把你从外面拖回来的。”玉墨拿着毛巾,给他擦拭着脸,道。
“豆蔻?怎么可能,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张伟愣了下,难以置信问道。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她拖着你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被泥巴包住了,浑身发着恶臭,我们都吓了一跳,还奇怪,她不知道从哪个臭泥塘里,拖回来一个死人呢。等她给你洗澡的时候,才知道是你。”在玉墨旁边的怡情,也把脸凑过来道。
“洗澡?”张伟这才发觉,自己好像是全裸的躺被子里。
“是啊,我们就在一边看着,豆蔻洗的可仔细了,把你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洗的干干净净的。”
红菱笑着接道。
这个女人笑起来的时候,一边脸上的黑痣,也好像再笑着。
“哈哈~”四周的女人,都笑了起来。
“……”张伟。
张伟懒的理会她们,记得之前他为了躲避追踪而来的鬼子小队,跳进了山坡另一边那里的一个臭水沟中,把整个人都沉进去了,自己都不知道憋了多久的气,然后就因为缺氧和伤势过重,失去意识了。
该庆幸发现自己的人,居然不是鬼子,而是豆蔻,不然这次他真的要死在那了。
豆蔻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
“告诉我,从我离开后,教堂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张伟微皱了下眉,问玉墨道。
玉墨叹了口气,缓缓说起,张伟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那天他离开教堂,没有多久,就有一个鬼子的联队,包围了教堂,其中鬼子军官和约翰,哦,就是那个装扮成神父的西方男子,一番交涉后,留下了一些食物,并派兵留守在教堂四周,说是保护教堂学生的安全,并过两天会来教堂,听学生们唱歌。
到了晚上,当约翰带领学生安葬完死去的两个女学生时,她们才发现,豆蔻竟拖着他回到了教堂,也不知她从哪里找到的他,又是什么从鬼子的把守中,把他运了进来。
据豆蔻说,她是在张伟刚离开教堂不久的时候,就跟过去的,回来的时候,是趁着天有些黑,把守的鬼子吃饭的时候,从教堂后面的一个被遮挡住的狗洞中,把他拉进来的。
那时候的张伟,早就没有了知觉,身体都是冰冷的,心跳也是一下有一下没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却没想到,他的命居然这么硬,这样都挺过来了。
张伟心下也十分的惊奇,原本以为自己这一次恐怕难逃一劫,想不到兜兜转转又被救回到了这里。
以为可以把欠下的还清,却没想到越欠越多,他能想象到一个柔弱的少女,把另一个人,从公里外的山林中,拖回来,一路上该是多么的辛苦和煎熬,更不要提还要在野兽的包围中,安然的将他带了回来,里面的艰险又该有多少。
到底她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费这么大的代价拉回一个将死的人,到底图的是什么?
张伟实在想不通。
张伟看了眼四周,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不由问道:“她人呢?”。
这话像是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瞬间让地窖里的气温降了下来,这些个女人情绪变的很忧伤,连玉墨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多愁善感的怡情小声的哭了起来。
张伟眉头皱了起来,心里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压抑和难过几乎快要让他喘不过气。
“她,什,么,了?”张伟紧紧的盯着玉墨的眼睛,咬着嘴唇,一字一句问道。
玉墨,从怀中掏出一卷丝线,这是琴弦线,红色的琴弦线,像被血液泡过一般,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死了,是被流弹打死的,没有受苦。”
张伟接过琴弦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瞳孔涣散,脑海中只想着:她死啦。
死,啦?!还没来得及,把欠下的还给她,还~
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还~
没来得及,给她一个回复。
张伟把手中的琴弦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中没有了间距,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他记得。
他喝进肚子里的汤,是她从楼上那些看不起她们的女学生手里抢来的,因为这碗汤,她鬓角的头皮少了一块,那天豆蔻痛骂诅咒那些女学生,十足的小气,长大后活该被男人玩弄抛弃,手上又细心的把调羹上的汤,不厌其烦的吹凉。
他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也是她从这里的几个窑姐那,舔着笑脸讨来的,她承诺以后自己,多接些客人,给姐姐们买新的,可转头她就对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他肚子缠绕的布条,是她用长了冻疮的红手,一次次洗干净,偷偷的爬出了地窖,在通风处晒干后,晚上又偷偷的收回来,即使这样上面还是被鲜血染红,也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又有多少是她的。
每天他都要被她叫醒好几次,时不时的她就要问句肚子痛不痛,是不是想撒尿,要不要拉屎,第一次扶着他上厕所的时候,她眼睛都不眨的盯着看,还笑道:看你人不大,本钱倒是比所有她接过的客人都足。
也知道。
她不是个良善的女人,不避讳自己的出身,也不觉得是件多羞耻的事,还经常拿那些恩客的行为当做笑话,讲给他听,自己没有,又想要的时候,就会去偷去抢去骗。
之前她对窑姐们说他长的像她弟弟,可她连自己姓是什么都忘记了,可能是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她就想要他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一个才十五岁的女人,她死了,她为什么会死?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什么?
坐在床边的玉墨,将头低下来,听到张伟的话,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来,哏咽道:“豆蔻说,想给你弹一首好听的曲子,秦淮景,一根弦弹不行,四根弦就可以了。迟了,你就听不到了。”
秦淮景,什么乱七八糟的曲子,至于吗?至于吗?!
这个,这个…。
张伟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得肝肠寸断,笑的泪流满面。
染血的琴弦,不再是琵琶的线弦,是刀,一下下劈在张伟心里冰川上的刀啊!
身体突然变得好疼,痛入心扉的疼,张伟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气息,浑身如针刺一般的疼痛难当,气息时有时无。
啊~
张伟压抑着喉咙发出低沉嘶哑的吼叫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地窖里所有窑姐惊恐的目光中,他的头发和眉毛一点点变白,如同黑夜中的白雪一般,白的渗人,冷的直透人心。
“浦生”玉墨一声尖叫,随后呼唤道。
“如果豆蔻还活着,一定不愿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不要,绝对不要放弃自己啊,浦生。不然豆蔻的死就没有了意义,也就没人记得她了啊。”玉墨看到张伟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赶紧劝解道。
不知张伟是否有听进去她的劝,直到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迷,直到声音消失了后,玉墨才发现他已经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又是一个黑夜过去,张伟醒了过来。
他双眼失神的看着上方的床板,耳边传来歌唱声。
地窖的几个窑姐,正安静的站在地窖的入口。
他知道那是教堂的女学生们在唱圣经里的歌曲,不是因为豆蔻的死,不是因为喜欢唱歌,而是为了能,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她们将国仇家恨埋在心里,在圣洁的地方,为那些杀害了自己亲人,朋友,手中满是同胞鲜血的侩子手,吟唱圣洁的歌曲。
也许她们在吟唱的同时,心里仍然在祈祷神会来搭救自己,只是可惜,大概因为她们不是天生的教徒,所以她们的神并没有迟迟不愿出手拯救她们于乱世之中。
现在她们的生死,完全取决于那个鬼子军官的一秒之间,死去的神父一直教导的神爱世人,善恶为报,在现在完全只是些废话而已。
他听到一个窑姐带着哭泣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随后玉墨她们也走了上去。
随后几人起了争执。
那个哭泣的声音道:“你们瞪我什么事,明天留着去瞪小鬼子去啊,你以为小鬼子真请你们去唱歌?”
“做梦吧!”
“你以为小鬼子在金陵整天,干什么?杀人,放火”
“强奸”
“哪个愿意去,哪个去,反正我不去。”
“小蚊子,你闭嘴!”这是玉墨的声音。
“你们都欺负我,反正我就是不去。”那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停顿了会,随后又大声道。
张伟看了眼,从地窖入口跑了进来,就直趴在床上哭泣的小蚊子,不言不语,又将眼睛转回床板上。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为什么你就不懂,我对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完全不值得。
两天的相处又能代表什么?!
傻,傻得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到让他变得不知所措。
一首曲子而已,那只是一首曲子啊!
只是真的是因为一首曲子吗?
“你醒了啦?”玉墨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床边,出声道。
张伟神色不变,仍是失神的看着头上的床板。
“今天鬼子下了张帖子,让教堂的女学生明天去参加他们攻占金陵的庆功舞会。”玉墨突然低声说着。
“真是可笑。”她高傲的冷笑了下,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地方。
“那种地方,不是那些女学生该去的地方。”一直得不到张伟的回复,玉墨也没有在意,小声的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十三岁以前,我也跟那些女学生一样,也曾呆过六年的教会。”。
“和她们不同的是,我像她们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被迫接了第一个客人。”
“当时我并不害怕,也没有太难过,哦,也许只是已经麻木了吧。”
“因为在我十三岁那年,我的继父强奸了我。”玉墨的声音越发低了下来,慢慢沉默下去。
“今天小蚊子被当做女学生,骗过了鬼子,我想,或许,我可以替一个女学生去。”停顿了会儿,她又道。
“我不想她们也这样。”。
张伟的眼神有了一丝的变化,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他转过头看向玉墨,想看清她的神情。
玉墨对上了张伟的眼睛,却转而笑了下,道:“你信了?!那你觉得我是伟大,还是虚伪?”。
张伟并没回复她,只是转回了头。
玉墨对他冷淡的回应,没有生气,只是嘴角扯了扯,站起身,离开了。
夜幕降临,地窖里安静了下来,张伟突然再次睁开眼睛,忍着身体的疼痛,慢慢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裹着身上一条不知是哪个窑姐的大衣在腰间,沿着床边,一步步挪动自己的脚步,向着临时搭建的卫生间走去。
夜里的冷风吹过,向刀锋划过他的身躯,刺骨的冰凉。
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动作,对现在的身体来说,却是个不小的负担,等他方便完,再支起身子的时候,眼前的场景都变得漆黑虚幻,脸色惨白的看不到一点血色。
张伟抓着木头的左手,消瘦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扣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倒下去,闭着眼睛,调解自己的状态。
过了一小会儿,他睁开眼,先是一愣,随后脸色一沉,拿起方便时解开的风衣,重新系在腰间,默默往回走去,步履艰难。
“要帮忙吗?”不远处有个身影,坐在床头边,依着架子,一脸笑意的看着张伟走出来,笑道。
张伟没有回复,微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豆蔻的床板移去。
那个人见此,也没有起身,从旁边拿了一根白色的香烟,点了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红唇轻启,缓缓吐出一道白烟。
烟味飘到张伟的身前,他身形微顿了下,没有直接躺在床上,而是抬头看着她。
“额,你也想来一根?”那个人明显愣了下,问道。
张伟点了点头。
“这可真没想到?!”那个女人哑然笑了下,说了声,随后从烟盒里拿出了另一根烟,竟又放进了自己嘴里,点然,吸了一口,才起身,走到张伟身前递给他。
张伟拿着烟,眉头有些微皱。
那个人看到他的脸色,微愣了下,竟低下身子,把脸凑近张伟的跟前,笑道:“什么?是因为嫌弃我吗?觉得我不干净,那你可以不抽的。”
这人长着一张十分秀气,清纯的绝美容颜,娇弱的瓜子脸,弯弯柳叶眉,似喜非喜含情目,身上气质出众,浑然天成,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扬州水乡女子温润恬静的美感,像是邻家姐姐的温柔,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的名字才叫做怡情吧。
然而此刻,她的两边嘴角轻扬,笑起来的样子却是风情万种,和平日看上去的大有不同。
张伟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了一些恍惚,隐约中看到了一个身影,但下一瞬就平静了下来,他把烟叼进嘴中,吸了一口,虽是女士的香烟,但这时的烟没有以后的过滤完善,显得有些呛,尤其是对现在身手重伤,又是第一次抽烟的这个身体,不由的让张伟微微咳嗽了几声。
背后伸来一只轻柔的手,轻拍着他的背,来回抚顺他的气息。
稍稍适应了下,张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又微愣了下。
背后的怡情,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妩媚多情,眼中只剩下说不清的温柔如水,一时竟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是她的真正性子。
张伟回过头,默默的抽着烟,有些辛辣的烟草味道,充斥在心肺间,身上的疼痛好像也减退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