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岫居。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游廊上,亭子里,阁楼里,处处灯光相映,婚宴已罢,戏台子撤了下来,即使削爵也没有另这样一个家族败落。
偌大的府邸,亭台楼阁,参差交错,雪花飘洒更可以想见它昔日的繁华。
水榭里的游鱼不见,枯荷满池,云卿一言不发地立在栏杆处,神情落寞。
芍药向采蘩颔首示意,采蘩把手里的提灯交给了芍药,自己领了其他丫鬟进去。
“奴婢没有记错的话,南湘夫人最爱梅花,尤其是梅花笼烟裙,县主说呢?”
云卿苦笑,她和才女娘越来越像。
除了以假乱真的海棠花,还有梅花簪子和璎珞圈,只是想到今晚的种种。
她的心绪总是不安宁,而芍药能够察觉这些,她也没有吃惊的。
“我只是想试探一下曹定远,试探一下他对才女娘的心意,只是试探而已。”
说到这里,芍药瞟了一眼云卿,眼里丝丝悠悠的复杂情绪流露而出,一览无遗。
“既然抱了知道真相的心情,那么就该努力承受,承受不了也要咬着牙。”
芍药静静注视着远方,语气温和平静地安慰。
“只肯定的是才女娘的死没有那么简单,我被叶香玉的措辞给蒙蔽,险些真的相信了。”
那日受尽叶香玉的折磨,却刻进骨子里地记得她亲口承认对才女娘下毒。
雪花落在指尖,凉丝丝的冷意好像透过皮肤直达心脏,浑身一颤。
从前对于叶香玉的话她一丝也不相信,如今她信了,最了解自己不是旁人,正是你的敌人。
温如雪的事,让云卿触动太大。
从那封和梅花簪子一起的遗书开始,温如雪这个名字已经沁在她的脑海里,她可以感受到才女娘对自己的爱护和喜欢。
所以她拼命拼命地想要回到曹家,找到那个答案,而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
这些迷雾后面好像藏了一个更大的谜团,她并不打算和任何人说起。
“难过就哭出来,只是今日有我在,若哪天我没在身边,你就抬头看看缀了满天星子的夜空,或者飘雪的夜幕,让眼泪不要掉下来,继续坚强下去。”
话音落,云卿已经一头扎进了芍药怀里,嘤嘤哭泣起来,她的手紧紧攀着芍药的腰。
原本低低抽泣,开始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芍药眼睛里是泛滥的心疼,仍记得云卿看李姬母女的眼神,无意识地轻拍着她的背。
抬头往外望去鹅毛大雪旋转着落下,仿佛冷意才可以冰冻,盈眶的湿热液体。
记忆犹新的是在宛贵妃的床前,那个一身锦衣的少年亦是如此扑倒在她怀里哭泣。
而眼下的这个少女。
她目睹这个少女,在下人面前的威严,在自己父亲面前的乖巧和戒备,在温家人面前的古灵精怪,在生死攸关时的沉着冷静……
太多面太多面,让她想起从前在兰林殿里,西南镜州上贡的花卉,人唤美人面。
早晨花开时为淡红色,正午变成了白色,未时左右呈粉红色,夜里戌时为深红色,子时左右又变成玫瑰色。
芍药心里清晰地知道,她将守护这个少女,这个宛贵妃和温如雪都珍爱的孩子。
今夜,应该很多人都未眠吧!
秋爽院。
“二老爷酒醒了没有。”莫氏对镜,轻梳着发髻问着身后的婆子。
婆子四处张望着,很快作答,“老爷喝了醒酒汤便去了两个姨娘那里。”
话语越往后却越发低得和苍蝇似的。
莫氏手里的桃木梳被紧紧地抓着,隐约颤抖着,身后的一干丫鬟都低着头,不敢上前。
“曹若玉,你这个贱人,算你狠。看你嫁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能得什么好。”
敢将她一军,曹若玉这是摆明了要和她杠上了。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计到曹若玉有如此阴损的招数,竟然把她送过去的人打包回来。
“姨娘?记住了新妾要来给主母请安,记得吩咐下去,两位姨娘年轻恐不知道礼数,多提点些。”
“是,老奴一定办妥。那大小姐那边?”婆子试探着问。
“小叶氏可是叶氏的亲妹妹,她这一进门,肯定会为二小姐出气,咱们不要轻举妄动,剩下的戏就交给大房去演。”
曹若玉始终都要嫁出去,皇家,那可是比折子戏里面演的还要见不得人。
莫氏缓和了神情,继续梳着长发,指腹触到眼角时停住了,她摸到了皱纹。
这是岁月留下来的,红颜总会衰老。莫氏看着镜中愈发沧桑的面孔,一气之下把铜镜摔得个稀巴烂。
一众丫鬟都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每次老爷娶妾,太太都会闹一次。
这是第一次承认了两个妾的姨娘身份,怎能不心惊?
迎春院。
曹定远续娶,韦姨娘是妾室,自然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只是今夜,她也没有入眠。
熏笼里热气未消,韦姨娘从西厢望了曹绍勋一遭,等他睡下才过来。
“姨娘,床已经铺好了,您快些休息吧。”丫鬟朝望着窗外的韦姨娘道。
韦姨娘没有作答,而是定定地继续望着窗外,“翡翠,你看外面的雪下得那么大,陇梅阁的红梅一定开得极好吧。”
叫翡翠的丫鬟正简剪着烛花,倾听着她的话,剪子下的烛花爆得响亮。
“姨娘,府里已经没有陇梅阁,只有梨香院,今天是小叶氏进门的日子。”
言简意赅,剪刀毫不留情地剪断了烧得长长的灯芯儿,隔着薄如蝉翼的灯罩,又熠熠生辉。
榻上的小几上,一幅摊开的绣花绷子上正绣着妖妖灼灼的梅。
“对呵,是我痴了,哪儿还有陇梅阁,转眼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梅真是寄到江南吗?
翡翠瞧着她的情绪不对劲,忙走了过来,收拾着桌上的的刺绣,一边道:
“那个小丫鬟也不知道收拾的,姨娘快些睡去吧,待会儿夜深了。”
正打算着收起来,绣花绷子却被韦姨娘一把夺过,翡翠大惊,正欲说什么,却见着她已经拿起剪刀绞了起来。
“这梅花绣得一点儿神韵也没有,枉顾了一番心思。留着也是妨碍。”
“姨娘这是何故,可伤手指了不曾?”翡翠焦急地反复检查着她的手指。
韦姨娘也只是呆呆怔怔地,紧抿的双唇似乎咬出血来,没有听到翡翠所言。
“姨娘,南湘夫人已经走了十多年了,您何故和自己过不去,这样折磨自己?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为勋哥儿思量一二才是。”
一字一句,道理韦姨娘她怎会不懂的,只是往昔历历在目。
“翡翠,你不知道也是这样的雪夜,三小姐才出生,她便走了。我目睹一切,却没有做什么,这些年来那一幕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所以我得孩子才早早地夭折。”
她该做些什么的,起码在她怀了孩子时温如雪真真地像姐姐一样照顾她这个妾。
没有看不起,没有谋划,细细叮嘱,事事关切,而她却没有及时回报。
韦姨娘越说越激动,却惊得一旁的翡翠说不出话来,甚至一字一词的安慰。
拿着绣绷的手,由于用力,秀丽的双手青筋突起,指节泛白。
她的眼神,在看到一旁自怨自艾的韦姨娘时,流露出十分不易察觉的情感。
在韦姨娘就寝后,独自熄了灯,趁着雪夜转身向另一个方向离开。
催雪院。
柳姨娘和曹若玉在灯下坐着,却是相顾无言。
一个绣着花,一个看着窗外发呆。
谁都没有提起话头,只是都清楚今夜一过将面对的是什么局面。
“姨娘,当年南湘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冷不丁一句话却让柳姨娘更加哑口无言。
“我哪儿晓得那些,什么南湘夫人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大小姐这话问的莫名其妙。”
等了良久,柳姨娘面对曹若玉的质问,也只是讪笑着,连连罢手。
“当真不知?”曹若玉反问,当时她还小,并不记得那么清楚。
“这个,玉儿你好端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做什么,而且南湘夫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大晚上说起遗孤的人,柳姨娘总觉得心里渗得慌。
曹若玉抬眸定定地看着她,吐字清晰,神情冷漠:
“不管姨娘知不知情,今后不论谁问起,你都要说不知情。否则,必有大祸。”
柳姨娘一惊,手里的栗子糕不小心掉进了熏笼里,滋滋作响。
据她所知,她大人女儿从不是一个危言耸听的人,柳姨娘反应过来忙问着怎么回事。
曹若玉没有回答,只是吩咐着她身边的婆子伺候着柳姨娘回去歇着。
“小姐,你为什么不告诉姨娘三小姐的意图,知道了也好未雨绸缪才是。”
夏月一边关窗子一边低声好奇地问。
“曹云卿要做什么,我也只是猜测,她在温家好好地却突然回来,原本可以凭借丫鬟的事一力让我难堪也没有,像今天的宴会她一向不屑却盛装出席。”
事出反常,妖也。
直到今天她也猜测不了云卿真正的目的,她只明白一切都是有计划的。
“小姐,都要出嫁的人,从前奶娘就叮嘱过要忌多思忧虑,可不能忘了。”
夏月在一旁劝着,却没注意到在提及奶娘时,若玉脸上的神情。
梨香院。
红烛高照,暖玉融香,红绡帐里。
向珊瑚枕上交欢,握雨携云,倒凤颠鸾。簌簌心惊,阴阴春透,隐隐肩攒。
柳腰摆东风款款,樱唇喷香雾漫漫。凤翥龙蟠,巧弄娇抟。恩爱无休,受用千般。
雪,下了一整夜,一切的不平静和不干净都掩埋在了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