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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官场春秋 王跃文. 3069 2022-11-03 17:01

  这年头,天天有新鲜话儿。现在至少有三条小道消息同时在流传。一说杀了半个仙人,救了一个凡人;一说省纪委派人调查张兆林的问题来了;一说张兆林马上要上调省**。各种传言都到了孟维周耳中。半个仙人是指唐半仙,一个凡人亦不言自明。孟维周严厉地批评别人,纯属谣言!省纪委来了人,这是事实。可他们是来总结这个地区廉政建设经验的。对这方面的谣传,孟维周鄙视道,捕风捉影!至于张书记是否上调,孟维周说,无可奉告!

  各种流言以形形**越来越生动的语言形式传播了半年之后,张兆林终于要调省**了,刚刚结束的省人大会议已正式选举张兆林同志任副省长。这种事向来会有各种议论的。有的说,我们地区终于出了一位副省长了。有人却不以为然,说,人家当官,你们高兴什么?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最有影响的议论据说是一位老干部说的,现在当官,太容易上去了,但是就像市场物价,物价一上涨,钱就不值钱。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啊!很多人猜想是陶老书记的话,孟维周觉得不像。凭他老人家的修养,不会这么议论的。但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一类的话,老干部当中又只有陶老讲得出。

  张兆林上调的事明确下来后,第一个就拜访了陶老书记,感谢他多年的培养和支持。李秘书长和孟维周在座。张陶二人谈得很投机,其境融融,其意陶陶。如果有电视记者摄下这个场面,全区人民又可以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地区两代领导人的革命情谊何等真挚!

  张兆林在李秘书长的陪同下到各县市辞行去了,孟维周留在家里清理张兆林的办公室。所有的文件、资料、书籍等,哪些该带走,哪些应交公,哪些要销毁,只有孟维周清楚。工作量很大,别人又插不上手。干到第二天下午,发现一份当年舒先生来地区进行投资考察的意向书,虽然名曰投资意向书,其实只是舒先生单方面的投资承诺。看上去印得很精致,中英文对照,中文是繁体字。孟维周有点好奇,因为舒先生在他一直是个谜。这会儿却没有时间看,便丢在一边,忙完再去看看。就在他丢下这份意向书时,隐约晃见后面的英文中有骗子一词。骗子?奇怪。投资意向书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单词?他马上打开,细细一看。这一看,孟维周目瞪口呆。后面原英文翻译过来,竟是这样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关于上述投资意向的“翻译”

  这是一份无法翻译的投资意向书,我的这种“翻译”方式也将是绝无仅有的。因为前文一共五条,所以我也凑出以下五条。不伦不类敬请包涵。

  1.这是一个骗局,投资意向书的持有者是个骗子。他曾用过许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儿。他在行骗中偶尔使用真名,这是当他看出受骗人比较愚蠢的时候。他谎称自己是美国西蒙·培尔公司商务代表,其实该公司只有天堂或者地狱才有。培尔就是培儿。

  2.这是个天才的骗子。他从小浪迹江湖,大行骗术。七十年代冒充高干子弟行骗大江南北,屡屡得手。后来东窗事发。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一九八一年出狱后重操旧业,骗术更加炉火纯青。曾冒充西南某酒厂副总经理到东北行骗,骗取货款三十八万元,至今没有败露。此只是一例。

  3.此人聪明绝顶,最能取信于人,惯于混迹官场。所幸的是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然说不定还会上联合国玩他的行骗魔术。

  4.即便哪位官员识破了他的骗术,说不定也已被他套住难以脱身了。所以我奉劝各位官员,莫贪小利,洁身自好。

  5.我是舒先生小学同学,现为某中学英语教师。我曾认真地为他翻译过一些投资意向书或合同书之类。同学相求,不便推辞。但这位仁兄玩得太过火了,弄不好我也会搭进去的。万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为是他给我分肥太少我才这么干的。我声明他所做的一切与我无关。

  孟维周反过来细看前面的中文,却见文法、逻辑、文字及标点等错漏百出。口气倒是很大,愿在食品工业、旅游、娱乐等行业选择合适项目,投资一千五百万美元。当时,在这样一个山区,已是笔可观的投资了。孟维周想这舒先生也的确是个人才。他知道现在大陆人不太认得繁体字。认得英文的更是不多,官场更少;而且摸透了人们的心理,一见印刷精致的繁体字和英文,立即觉得浮光耀金,眼花缭乱,高贵得不得了。孟维周摇摇头,说不出的幽默和悲哀。心想假如将大便作了除臭处理,放在精美的银碟子里做成拼盘,端上贵人们享用的西餐桌,大家也会围着雪白的餐巾,一手刀一手叉,嚼得津津有味。明知什么味也没有,怕出洋相,也不好意思讲。若是除臭未尽也没关系,食客们会以为就是这种西洋风味。

  孟维周怎么也想不到神通广大的舒先生会是这个根底。可是说来也不太像。舒先生不仅同张兆林很密切,同省里不少领导都有交往,怎么可能是个骗子?舒先生的图远公司还是全省私营经济的先进典型,舒先生本人是省政协委员,省里领导多次到图远公司视察。难道大家都有眼无珠吗?也许是那位英语教师无事生非吧。

  且不去管舒先生到底是怎样的人吧,眼下是这份不同寻常的意向书怎么处理?是否报告张书记?转而一想,千万不想让张书记知道这事,因为一切骗术,不论如何高妙,一旦捅破了西洋镜,都是十分拙劣的,相形之下,被骗的人就显得愚蠢可笑。一讲,不是让张书记难堪?孟维周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则真实故事。二十年代,一个叫维克托什么的骗子,一时手头拮据,忽发奇想,在报纸上登了一条拍卖埃菲尔铁塔的广告。这位维克托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很像**高级官员。他在下榻的豪华酒店很傲慢地接待了五位做废钢铁生意的商人。五位商人利欲熏心,相互竞价,最后,维克托卷着五个商人的巨款远走高飞。而五位受骗者则在顿足擂胸之后,相约守口如瓶。直到十几年以后,这位骗子因别的案子被捕,这个国际笑话才大白于天下。也许舒先生就有这样的本事,善于将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官员们置于极其可笑的境地,然后大行其道。孟维周发现自己可能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因为那迷人的尖尖,自己同舒先生的关系也难以斩断了。那么,还是让这事成为永远的秘密吧。不知这个意向书当时有几份?万一落到一个懂英语的人手里,那就大事不好了。反复一想,即使别人手中有,也许早已打作纸浆了吧。孟维周熟悉官员们的习惯,这类材料一般不保存的。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那么就把这唯一的一份销毁吧。从此天下太平。

  孟维周把意向书塞进那堆需销毁的材料里,继续埋头于清理工作。临下班了,又很不甘心似的,拿出那份意向书,揣进自己口袋。心想,私下留着吧,说不定今后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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