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一骨碌爬起身,攘臂怒问道:“这是怎么说?这江苏会馆乃是本籍的官员造福桑梓之所,江苏一省的举子赶考住在此处已是成例,我到要看看哪个敢轰咱们出去?”
“嘿嘿,何必那么大的火气!要说轰么,听起來也委实难以入耳,小的岂能做出这等无礼的事來?不过是受全省的举子老爷们所托,请吴老爷另谋上处,以免连累大伙儿。小的想您也不会如此忍心开罪大伙儿吧!”长班连声笑着,打个酒嗝,踱步进來,脸上尽是笑意,语调却冰冷异常,听似客气,实则是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作派,将退路尽情封死,沒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怎么连累大伙儿了?”
“吴老爷你是明白人,还需咱点破么?小的看你也别问那么多,存点儿脸面岂不更好?”
“但请直言,不必客气,吴某洗耳恭听。”吴伟业认起真來,沒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长班干笑道:“吴老爷莫急,小的但凡有丁点儿法子,也不敢坏了会馆的规矩。这会馆乃是本省乡贤们为方便科考的举子们所建,照理说,您自然住的。只是小的不敢因您一个得罪全省所有的举子老爷。外面都说您与首辅有关节,如今皇上一心要查处赃证物证,若真有什么差池,牵扯到辛未一科,就算本省举子老爷还念些同乡之情,不与小的为难,可其他省的举子们就是吐口唾沫,也能将我这个小小的长班儿淹死。您说不是么?”
吴伟业默然,片刻才问道:“仓猝之间,你教我去哪里寻房子?”神情不胜悲凉,似是覆巢惊飞的鸟儿。
“要是等皇上下旨封了会馆的门,大伙儿可都沒地方住了。您还是走吧,算小的求您了,终不成大伙儿都陪你受累?”长班见他如此,心下也大觉不忍,语气随之和缓下來,但丝毫沒有让步之意。
吴伟业听他嘴上说得委婉,不住打躬作揖,但话里话外依然似将自己视作作奸犯科的蟊贼强盗,口气分明有些不屑,心中大痛,自忖为顾全省举子的乡谊是该搬走,可这么不明不白地一走,岂不是做贼露了赃物,不打自招了?到时想要清白就更难了。想到此处,不觉又愤懑起來,高声道:“我是今科的会元,终不成要我睡在大街上?我倒不怕什么,可不能不顾惜朝廷的体面。若皇上一旦怪罪……”
“哎哟----你快别说什么会元了,皇上真若怪罪下來,还指不定是杀头还是充军呢!能平平安安地睡在大街上,就是享福了。哼!那样的日子还有沒有,谁敢说呢!”长班见他软硬不吃,口中登时便不留情面了。
“你……你满嘴胡说!”吴伟业见他出言刻薄,气得说不出话來。
吴福见公子面色灰白,浑身颤抖,一把扶住,说道:“如今我家公子可还是今科的会元,皇上也沒有下旨要办要杀的,你倒满嘴胡诌什么?不怕我们到顺天府告你个假传圣旨之罪?”
“随你们到那里去告,只要快些搬出去,腿在你们脚上,哪个也不会拦你!”
“那你前日还求我家公子给会馆写什么匾额?”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那个匾额你就是写好了,我也不敢再要,更不敢挂出去。你们能快些走,会馆平平安安的,我就念佛了。”
吴福知道与他辩驳不清,这长班见过多少世面,口舌又伶俐,再辩驳下去,还不知道要说什么出來,那时吃亏的还是自家,他将满胸的火气压一压,便要劝说吴伟业。不料,吴伟业早已气极,嗔目吼道:“你这势利小人!我、我今天就是不搬,看你怎样?”
“怎样?那就不客气了。來呀!给我将行李等一应物品扔出去!”长班也急了,一声呼喊,几个馆役一起拥进來,便要收拾行李,吴伟业与吴福死死挡在前面,紧紧护住。正在僵持,张溥等人闻声赶來,劝阻道:“念在乡土之谊上,且请再容一夜。今日天色已晚,等他明日寻下住处,自然就搬了,也不需你们劳动。”
吴伟业见來了援军,翻身坐在行李上,气得拍床大嚷道:“这些势利之徒欺人太甚了。我就是犯了什么罪,也要衙门來人解押,用不着他们驱赶。这会馆也不是他一人的!”
长班扭头道:“天如先生,要是平常的事体,也不敢惊动先生。老爷们都是读书明理的人,这事耍脾气沒有用,不如趁早想法子。不然,等到三法司的人來了,连坐起來,哪个能脱得干系?我们这些撇家舍业的,从家乡來到北京,惹不起事儿,谁不怕牵累到案子里去?这且不说,你们十年寒窗容易么?若是付之东流,误了一辈子的前程,岂不可惜?”他朝外撇了一下嘴,压低声音道:“你们这两天沒出过大门一步,大门外扒头探脑是些什么人?都是东厂的番子,早盯上这儿了,小的惹得起他们么?再说,若是沒什么风声,小的何苦平白无故地得罪你们这些老爷呢!”
张溥见围过來的人越聚越多,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却又无法再出言劝说,拉起吴伟业附耳道:“且忍一时之气,不要弄得满城风雨,三人成虎呀!”又对吴昌时、陈子龙道:“先去找房子,不必争执与人家为难。”
吴昌时、陈子龙本來见长班一味势利,大抱不平,但听他说得八面玲珑,无懈可击,心中的愤恨渐渐沒了,怒气也泄了,暗叹祸福相倚,无常莫测。吴伟业考中会元,本是件大喜事,却又被人诬告舞弊,这可是干犯国法,褫去功名不说,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吴昌时想到曾鼓动吴伟业去寻李明睿,更是不安起來,将吴伟业拉到屋中,温语劝慰,又打发吴福出门去寻房子。
周延儒连夜递牌子入宫,将吴伟业的卷子送呈御览。崇祯沒有见他,只将吴伟业的朱卷留下。周延儒回府后惴惴不安,夜深才歇息,预备明日一早上朝探听,不料第二天竟病了,身子忽冷忽热,他躺在紫檀围子黄花梨罗汉床上烦躁难耐,他的同胞哥哥周素儒与几个门客李元功、蒋福昌、董献廷及郎中张景韶都聚在好春轩里,陪着说话解闷儿。日色向晚,夫人带着侍儿提着食盒进來,见都是穿门过府的常客,也不避讳,径自到床头,打开食盒,取出一钵香软的糯米粥,亲手喂给他吃。周夫人是昆陵人,周延儒及第之前,二人便有婚约,只是周家极其贫寒,数年不能具礼纳采,遑论迎娶。夫人的妹妹嫁得豪富之家,行聘之日,铺张扬厉,极尽奢华,夫人却若无其事做她的女红,与平常无异。周延儒那年落魄科场,依然白丁身份,夫人得了消息,依然不声不响做针线,沒有半句怨言。周延儒二十岁中了举人,得意异常,急欲成亲,夫人劝他仍须求进,周延儒愧怍难当,远赴北京,再战礼闱,竟连中两榜,会试、殿试俱为第一,神宗皇帝钦点为头名状元。朝廷闻知状元家贫,特派官员为其行聘,恩赐归乡亲迎完婚,途经之处,郡守县令迎送道旁,荣耀无比。周夫人贤惠之名一时之间乡里尽知。夫人见周延儒吃了一碗,无意再吃,便与侍儿收拾食盒退了。周延儒吃得通身见汗,燥热难当,正要解衣擦拭,门外进來一人道:“汗未出透,大意不得。”周延儒听得耳熟,探身一看,赫然见崇祯一身月白道袍,手里拿一柄苏式的竹骨折扇,顾盼进來,身后紧跟着一个略显矮胖的小太监。
“皇上----”周延儒急忙挣扎起身,“臣该到门口跪接的,看门的奴才真是越來越不懂礼数了……”
“是朕不教他们禀报的。”崇祯已到床边,伸手在他肩头一按道:“你是病人,不必拘礼。”周延儒惶恐地披了大氅起身,张罗着将云纹翘头案后的黄花梨靠背圈椅搬到亭花厅中央,权当了宝座。崇祯含笑坐了,屋里的其他众人早已跪伏在地。咫尺天颜,众人既惊且喜,哪里想到能见到皇帝?崇祯命众人平了身,询问先生可吃了餐饭,周延儒忙回说吃了米粥,才醒悟刚过申时,忙问:“皇上可曾进了晚膳?”
崇祯笑道:“在路上用了。”
“皇上万金之尊,怎么竟在街头巷尾吃那些腌臜的鄙食,若是有什么闪失……”
崇祯摆手道:“朕自登基,这是头一回坐轿出宫,在前门的查楼吃了几个扁食,还有一小碗元宵。那扁食似不如翊坤宫刘宫人做得好吃,元宵倒比宫里的新鲜,只是未免有些贵了,竟讨了一贯钱。”
“平时只要三十文钱的,怎么竟贵出许多來?想是……”周延儒瞥见那小太监面色红白不定,心知是他做了手脚,忙收住话头,开解道:“想是元宵做得好,别有风味。好比炒制龙井茶,狮峰、梅坞、西湖三地所产也有高下,又有莲心、雀舌、极品、明前、雨前、头春、二春、长大八级之分。若同选狮峰明前茶叶,同为抖、带、挤、挺、扣、抓、压、磨等十种手法,然高手庸手之间,形色味便有云泥之别。高手所制,甘香如兰,幽而不洌,啜之淡然,看似无味,而饮后便觉隐隐有一股太和之气在齿额之间弥漫萦绕,半日不散,而庸手所制则白白糟蹋了天赐的嘉木。”
崇祯点头道:“说的也是。只要吃着可口,自然是物有所值了。”却又想起宫里御膳坊做的捻转儿、包儿饭、银苗菜、长命菜,个个清爽鲜嫩,不知要花费多少银子?周延儒见崇祯面色微沉,默然无声,以为皇上有什么机密大事要谈,忙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齐齐地退下。崇祯这才回过神來,问道:“先生此刻觉得如何?太医可曾开了方子?”
周延儒忙回道:“皇上天恩,臣感铭五内。太医早已來过,臣依方吃药,病轻了许多,方才臣与几个门客还在感念皇上的恩德,臣就是、就是死一百次也不能报得万一。”眼里登时满是泪水,向门口招手道:“景韶,你回來说与皇上听,免得圣心悬念。”
“原來先生府上备着郎中。”
“草民微末之技,不敢有污圣听。”张景韶急忙转身跪禀道:“阁老的病乃是劳累过度所致,春阳初生,乍寒乍热。阁老幼年之时,用功太苦,劳损过甚而生宿疾。天有六淫,风、寒、暑、湿、燥、火,而风为百病之长。春气所攻,风寒相合,宿病发动,以致体热头昏。这等病症其实多源于冬至后夜半一阳生之日,有的人体魄素健,有的人保养得法,便可无事。不然春夏之交,衣裳加减不当,便成此风寒之症。春风如刀能透骨,不可不防!谚云:避风如避箭,避色如避乱,加减逐时衣,少餐申后饭。”他难得睹见天颜,有心卖弄本领,不避烦琐,说得极为详细,“阁老的病,依草民來看,倒无什么大碍,用几日牛黄解毒丸、紫雪丹、杏苏散三剂清毒退热,卧床静养,不日便可痊愈。”
“朕还以为你是什么心病,郁结在胸,难以排遣。其实主考会试,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使,费神苦熬不说,请托人情也总难免。人哪个沒有私心,只是要先国家而后其余,便是忠臣。朕不用访查,但见所取的状元、榜眼、探花都不是浪得虚名的无能之辈,其中便沒有徇私舞弊。”崇祯寥寥几句话,淡淡说出,人情世故竟极为透彻练达,看似随意说出,周延儒听來却如暮鼓晨钟一般敲入心扉,其中的深意他自然明白。崇祯连夜看了吴伟业的朱卷,他性喜八股,屡屡动手写作,见吴伟业写得果然出色,破題、承題、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和大结八段连绵缜密,不足五百字的文章立意深远,一手馆阁体的小楷雍容典雅,心里的那些猜疑大去,这样的文章取为会元绝非侥幸,看來此科果然得人。又见他的年龄不过二十三岁,那末后所写“身家清白,身中面白无须”,虽是多年的套语,年少英才,也该是翩翩佳公子一流的人物,崇祯欣喜异常,写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评语。一早又得到曹化淳的密报,沒有侦到什么蛛丝马迹,越发自信评判不差。
“皇上如此、如此知臣的心,臣就是肝脑涂地……”周延儒感激涕零,哽咽难语。他揣摩皇上别有他事,偷偷挥手教张景韶退下,一个小丫鬟奉上香茶。崇祯四下扫视一眼,见客堂虽不甚阔大,彩绘梁栋却极尽藻饰,家具一色黄花梨木,无不精致,四壁上挂着宋元书画真迹。绘着牡丹图样的雕漆茶桌上有一套小巧的紫砂壶,旁边的小矮方凳上是一局尚未下完的残棋,棋局四周有一条春凳和几把官帽椅,想必下棋时观者不少。崇祯本來喜好手谈之道,闲暇时常与田贵妃下下围棋,多有胜绩。见书房陈设得精雅异常,笑道:“所谓斋欲深,槛欲曲,树欲疏,萝薜欲青垂几席栏杆,窗窦欲净如秋水,榻上欲有烟云气,墨池笔床时泛花香,精雅倒是有了,只是在此谈论庙堂之事却显狭小了些,容不下几个人么!”
周延儒自做了首辅,便扩建了私宅,整座宅子不算后花园,总共两进的大四合院,府门两重,大门三楹,二门五楹,厅堂、厢房、耳房、影壁、游廊、垂花门、甬路、后罩楼一应俱全,影壁、屏风、花墙、漏窗雕着鹤鹿同春,松鹤同春,莲花牡丹,松竹梅岁寒三友,福禄寿喜的图案,都出于园冶名手雕琢,好春轩拓为七楹,硬山卷棚顶,出廊抱厦,什锦花窗。主人骤贵,院子簇新,越发显得整洁气派。周延儒听崇祯还说什么狭小,摸不准他话中究竟何意,不敢贸然搭言,嘴里咿咿喔喔,讪讪而笑。
崇祯想起陕西巡按御史李应期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密折,转了话題道:“内阁票拟的那些弹劾杨鹤的奏章,朕都看过了。说杨鹤纵寇养寇,都是皮相之谈,其实杨鹤也不易,他素不习兵,手下又沒有多少心腹的将士,征剿实难哪!朕是不是选错了人?”
“杨修龄招抚神一魁,如今陕西只剩下王嘉胤一股流寇,足见他深体圣心,招抚有术,言官们平日望风而奏惯了,哪里能够设身处地体味他人的苦衷。古人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皇上何必往心里去?大凡做事,众口一词终是少数,也未必就是幸事,只要事情做好了,那些别调异词自然息了。”周延儒本來痰火颇盛,气息不畅,连着说了一大堆的话,胸闷气喘得有心要咳,又怕在君前失仪,强自隐忍,面色涨得绯红。
“嗯!理儿倒是这个理儿,那些言官的话朕原本也沒放在心上,若他们说得可行,何必派杨鹤千里迢迢地远赴陕西?下道或抚或杀的旨意不就行了!哈哈……”崇祯连笑几声,又皱眉道:“只是陕西官员若也弹劾,先生怎样看?”
“臣并未见有陕西呈上的此类奏折。”
“你主考那些天,陕西巡按御史李应期送來加急密折,劾杨鹤曲意招抚,滥发免死牌票,贼人阳顺阴逆,不只抢掠如故,甚至欺压官兵,陕西虽得暂时平安,其实人心浮动,不久恐生变故,怕是无法收拾。”
周延儒见崇祯言辞之中多有忧虑,取茶吃了一口,喉咙间便觉通畅了许多,“杨修龄想是见皇上屡次严旨安抚,惟恐皇恩不能泽及那些子民。”
崇祯摇摇头,轻叹道:“推恩过宽,施得太滥,过犹不及,无补于事,毕竟是书生之见。”
“趁贼焰未炽,可要变抚为剿?”周延儒试探道,话一出口,便觉不妥,皇上圣旨已下,朝令夕改,岂不贻笑天下?崇祯果不以为然,沉吟道:“轻改方略,不利安抚人心,前方将士也无所措手足。其实对付陕西民变,不外乎征剿、招抚、赈济三策,一味征剿,便将乱民逼上了绝路,他们必会死拼狠斗;一味招抚,便会示人以弱,长大他们的气焰;惟有征剿、招抚并用,才可奏效。这都不难,难在平乱以后如何安置他们。”崇祯起身踱到门边,看着院中那棵铁色的枣树,已隐约见出了一抹新绿,御花园里本也有棵枣树,花开的时节,甜香随着熏风飘进來,极是醉人。崇祯不由深吸了口气,扳着手指道:“那些乱民本來就沒有什么家产,贫极从贼,在外漂泊多时,不用说田地荒芜,就是存身的茅屋草舍怕也坍塌破败了,遣散安插,总得教他们有个立足的地方!这要用银钱,陕西的边兵人吃马喂耗费粮饷……”他忽然收声而住,见曹化淳急匆匆地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