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说:“你不是还教我带你入宫吗?”
“好,咱这就算说定了。”曹化淳起身就要出门,想起屋门锁了,伸手一摸,想要扯开,不料那锁十分牢固,冷笑道:“这岂会难得住咱?小哥哥,得罪了!”返身将朱由检身上的绳索连紧了几下,自觉难以挣脱,看看南墙上的方格小窗,将条凳放墙角处,踏上试探着摇晃窗棂,此屋本已年久,破旧失修,又非专门关押人犯的牢狱,摇晃之下,中间一根木条竟自朽断了。曹化淳探头出去,见离地不甚高,回头一笑,缩着双肩,团身爬出,沿着大街的墙根向南城兵马司衙门快步跑去。
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奎是信王妃周氏的父亲,做了皇亲不足半年的时间。他祖籍浙江苏州,从父辈起才来到京城居住经商,倒也薄有家私,就在城南置办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女儿被选做了信王妃,他的身份一下尊贵起来,就近恩赐了个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闲职,堂堂皇皇地吃上了俸禄,一进的四合院也换成了三进的大宅子。每日闲来无事,到兵马司点点卯,就回家斗鸡走狗玩蛐蛐养鸽子,过得极是安逸。这几天刚刚憋买了两只名品鸽子:一只叫做坤星,金眼,凤头,背上有七颗银白的星斗,左三右四;另一只名为紫袍玉带,长身矮脚,金眼纽凤,毛色漆黑,惟有脖子上长了一圈儿雪白的羽毛,好似一条玉带。他对这两只极是喜爱,一会儿也割舍不下,大白天忙着照顾鸽子蹲房,观察其形状、神态,熬得乏了,夜里还在惦记着饮水喂食。今夜刚刚睡下,听到鸽子咕咕的叫声,忙起来添了些料食,却隐隐听到前面门房有吵闹声,怕惊扰了鸽子,气冲冲地来到前院,见管家、门子正与门外什么人争吵,忍着性子干咳一声。管家慌忙迎上来说:“老爷,怎么将您老人家也惊动了。都怪这小杀才,深更半夜送什么东西?还非要亲手交给老爷,小人情知老爷歇息了,便说明日替他转交,他却死活不允。”
门子忙挑了灯笼过来,高高举起替周奎照亮。借着闪动的灯光,周奎从门上的小孔向外一看,见是一个瘦小的少年,呵斥道:“什么要紧的东西非得深夜送来?扰了老爷好梦。你若想耍什么花样,讹老爷的赏银,可要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惹恼了老爷,教人捆了,一早送你到刑部过大堂!”
曹化淳并无惧色,也不着恼,说道:“敢问此处可是周老爷府上?”
“正是。”周奎见他言语恭敬,气消了几分,捻须而答。
曹化淳道:“如此最好。小的才不屑与这般泼皮的门房讲话,竟还向小的要什么跑腿钱!”
那门子被当面揭了底细,恼羞成怒,遮掩道:“休要胡说!大胆小贼,你为何深夜骚扰老爷?”
周奎听那门子挑拨,隐隐不快,却自恃身份,不好恶言直斥,隐忍着淡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送什么物件?”
曹化淳报了名姓,从怀中取出玉佩递与他说:“送玉佩的人说你看了就会认识,还要你给赏钱呢!”
周奎接过来,见玉佩上雕一条三爪云龙,极其眼熟,似是哪里见过。正在冥想,管家惊道:“这不是我家小姐大婚时,皇上御赐的那对龙凤玉佩么?”周奎豁然记起,女儿大婚之时,皇上特命匠作局磨制了一对龙凤玉佩,云龙玉佩赐予信王朱由检,飞凤玉佩赐予女儿,惹得当时多少人眼热,啧啧称赞。周奎手捧那件云龙玉佩,不由浑身颤抖起来,遍体汗水,难道是朱由检出了什么事?急忙命门子将小门开了,放曹化淳进来,问道:“那人什么模样?”
“模样清秀,一身太监打扮,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周奎心下疑惑,堂堂帝胄怎会太监打扮,不是这小贼想讹银两吧?追问道:“你可问了他的名字?”
“叫什么猪油,好怪的一个名字。”
“是不是朱由检?”
“他并没说什么碱呀盐的。”
“他人在何处?”周奎更加焦急了。
“押在我二叔的衙门里。”
周奎大笑道:“老爷知道你是胡说了,他就是犯了什么罪,也该交由宗人府处置,怎么会被押在一个小小的南城兵马司衙门里?你说,这玉佩是在哪里偷的?再嘴硬,明日便将你送官!”
“若是偷的,岂有自己送回来的?”曹化淳斜视着冷笑道:“老爷可是舍不得几钱赏银,欺我年幼么?我也是当过公差吃过公饭的,这几句堂审的套话却来诈谁?老爷不赏钱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大事,怕是后悔不及的。”
“你不过一介小小的书吏,也好大言说什么公差公饭的!权且信你。只是你敢不敢一同去?”
“我本来也要回去的。”
“好!”周奎不敢怠慢,忙回房换了官服,喊了几个当值的兵丁,向御史衙门而来。
曹选歇在小妾的房里,刚刚亲热了一番,乏乏地正要睡去,就听前院的门子在门外低声呼叫:“大人,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奎大人求见。”
曹选听了,急忙起身找衣服,那小妾却不依,拉着他的胳膊不放道:“哪里来的泼皮如此不识相,没由来地扰人好梦!”
曹选赔笑道:“心肝儿,快些放手,他虽说是我的属官,可还是当今御弟朱由检千岁的岳父老泰山,万万怠慢不得,不好一味以属官相待。你安心睡觉,我去去就来。”
“我可等你呀!”那小妾撒娇道。
曹选口里应承着,来到前院的东厢房小客厅,见周奎正在那里不住地来回走动,曹化淳在一旁侍立着。周奎上前施礼,曹选慌忙拦了,招呼坐下道:“老皇亲深夜光降,可是有什么喜事?”
周奎道:“叨扰大人,有罪有罪!”看看厅内没有旁人,低声道:“听说大人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
“老皇亲好快的消息。”曹选心下警觉起来。周奎忙道:“那本是一个内亲,酒后顽皮,抢着与宫里的小太监换了衣服耍子,不料跑到大街上,冲撞了大人。”
曹选淡声道:“那个太监所言与老皇亲所言并不一致,他自称是宫里的太监,还是坤宁宫的管事呢!”
“都是酒后胡言,大人不可信他。”
“那老皇亲之意是……”曹选故意将话停住,两眼看着周奎。
周奎道:“想求大人高抬贵手,放了这个行事胡乱的奴才。”
“宫里追问下来,怕不好交待吧?”
周奎宽慰道:“大人请放宽心,这不关宫里多少事的,如何会追问?”
曹选碍着他是皇亲的面子,不好直言斥责,语调略微一冷,语含讥讽道:“老皇亲说得轻巧,既是宫里的人,如何不会追问?你看上司连夜发来的紧急公文,说要捉拿盗宝出宫的太监陈德润,正与令亲像貌并身上的牙牌相合,若是放了人,上司追问下来,咱这芝麻大的一个小官,骨头也要压碎了,怎比得了老皇亲,稳如泰山似的。”
周奎见话不是头,既不敢用强,也不敢得罪,取过图影看了,赔笑道:“是卑职解说不周,令大人担心了。内亲只是顽皮,酒后失德抢了陈公公的衣帽牙牌耍子,并非宫里的太监,更非图上所画的人,宫里断不会追问的。”
曹选暗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岂是轻易骗的?越发不悦,愠声道:“不是太监,又是什么?明明一身太监打扮,白面无须,还会假得了?”
“的确不是太监,卑职不敢欺骗大人。”周奎离座恭身说。
曹选心里不住地冷笑,教我放人,谁可承担干系?伸手拦道:“老皇亲不必如此多礼。既是内亲,自当看顾,只是咱官微权轻,也不敢造次,宫里岂有小事?若非太监,与宫里无关,还好商量;若事关内廷,怕是无能为力了。”
“卑职所言句句是实,大人不信,可验明正身。”
“好!若不是太监,就教老皇亲领回。”曹选起身,与曹化淳一起引领着周奎来到关押朱由检的小屋,李福早已惊醒赶来,忙取了钥匙开门。朱由检见了周奎略一点头,周奎见他手脚被缚倒在破床上,几乎按耐不住要上前解了绑绳。曹选看看朱由检与周奎,对门口道:“化淳,你来验验他的身子。”
“怎么验?”
“摸摸他的下身,看看他尿溲的东西在不在?”曹选命道。
“脱了裤子再看,岂非更加明白?”曹化淳一味少年心性,只知好玩。
曹选厉声道:“休得胡言!”曹化淳转身低头吐舌,不敢再耍笑,但见朱由检怒目看着自己,嘻嘻一笑,说:“小哥哥,对不起了!”伸手向朱由检裤裆处摸去,堪堪触及,猛听大门外一片拍打吵嚷之声,手掌骤然停住。曹选怒道:“快去看看门外什么人这样大胆?给我抓了,用板子伺候!”
曹化淳还没迈步,就听小屋的门外有人阴恻恻地说:“好大的口气,小小的巡城御史也敢在天子脚下说这般大话?”
曹选心里一惊,急忙出门观看,就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锦衣卫,一色缇服白靴,腰挎弯刀,系着黄铜双鱼腰牌。为首一人身前的补子上绣一个怪物,似龙非龙,身上生鳍,出没水波之中,赫然是品级极高的飞鱼服。那人冷冷地望着曹选,曹选大为惶恐,身子竟凉了半截,忙上前施了礼,颤声道:“卑职不知大人光临,请到客厅用茶。”
“你这没什么品级的官儿会有什么有品级的茶?再说咱是奉旨拿人,也不是来喝你什么茶的。”那人语调傲慢阴冷。众位锦衣卫也纷纷喝道:“我家指挥大人难道深夜巴巴地来喝你什么烂茶么?”曹化淳不知深浅,张口正要喝骂,周奎忙伸手将他的嘴捂了,低声命他不要乱动,跨出屋子,笑道:“哎呀!小老儿道是哪里的神祗到了,原来是锦衣卫指挥崔大人,失迎了。”
崔指挥翻眼看了,挤出一丝笑容道:“老皇亲深夜怎么也在此处?”
“有些公事正与曹大人请教。崔指挥怎么大驾到此,该不是来抓小老儿的吧?”
“老皇亲取笑了,听说五城兵马司抓了一个犯禁的太监,咱特来提审。”
“好快的消息!”周奎一拉曹选道:“曹大人,这位是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大人,与都督田尔耕大人、北镇抚司许显纯大人、东厂理刑官孙云鹤大人、东厂司理杨寰大人并称五彪,乃是九千岁手下得力的干将。小老儿去年在太常卿倪文焕大人府上与崔大人曾有一面之缘。”曹选忙上前重新施了礼,将崔应元往厅堂里让,崔应元道:“你这腌�的地方还要坐什么?九千岁的公事要紧。休要罗嗦!咱一路追赶下来,没了踪影,可是在你们这里?”
“回崔大人的话,卑职是抓了一个犯禁的人,可不是太监。”曹选满脸堆笑。
崔应元森然地看了身后的随从一眼,一个锦衣卫忙上来说:“那布店的老板分明是说他抓了一个太监。”崔应元嘿嘿地笑了,对曹选说:“那布店老板是东厂的坐记,断不会走眼的,快带咱们去看看抓来的人。”
曹选道:“那关押的地方腌�不堪,钦差大人还是先到厅上喝茶稍等,卑职亲将人犯带上,请钦差大人过目辨认。”
“好!快去快回。”
曹选将众人让到客厅,急忙返身回到小屋,不禁大吃一惊,见木床上的朱由检身上全然没有了太监的服饰,头戴儒巾,身穿蓝布直裰,脚上的皂靴也换成了双脸布鞋,全然没有了太监的打扮,一时吓得浑身颤抖,满脸是汗,低声说:“老皇亲,怎么令亲变得如此模样?不是要害下官么?”
周奎道:“他本来不是太监,小老儿将带来的一身衣裳与他换了,大人不必害怕。若依然是一身太监打扮,人却不是太监,那才会害了大人呢!”
曹选无奈,怕迟了令人生疑,忙将朱由检的双脚依然捆了,架出了小屋。崔应元见进来一个儒服少年,将茶碗一放,对曹选道:“你不是把人换了吧?”
曹选腿一软,几乎要坐到地上,擦擦脸上的汗水说:“崔大人说笑了。卑职与人犯非亲非故,何必强加遮掩,拿一家老小的性命玩闹呢!”
崔应元起身围着朱由检身体转了一圈儿,上下看看,突然伸手向他下身一捏,朱由检痛得弯下腰去,崔应元却哈哈大笑道:“还是个雏儿吧?东西竟这样小!”众锦衣卫一齐大笑起来,曹选这才觉得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崔应元道:“打扰了,既然不是出宫的太监,也许是那坐记老眼昏花看错了。不过咱向人买起数也花了不少的银子,若是这么回去,两手空空的,赔了银子的事小,九千岁处恐怕难逃责罚,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咱何时做过这等赔本的买卖?”说着拿眼睛翻翻曹选,用手指着朱由检道:“终不成将这少年带回去打桩,看他的模样,想必也是家境殷实的,几两银子不会拿不出的。”
曹选明白他们意在趁机打劫,吓得手足无措,两眼不住地看周奎。周奎笑道:“崔指挥为京师平安,连夜缉拿逃犯,万分辛苦。明儿个小老儿奉上五百两银子,送到府上,与大人作茶钱,些须薄礼,万勿见却才是。其他弟兄们,等公事完了,请到舍下一聚。小老儿那里有陈年的花雕,还有江南侑酒的歌伎……大伙儿一块儿乐乐如何?”
崔应元眯眼笑道:“老皇亲如此说,反教咱不好推辞了。咱正要到府上叨扰,听说你新近憋了几只名品鸽子,也好见识见识。”
“崔指挥也有此好?那小老儿可真是吾道不孤了。”
“也是刚刚待见的。就是没找到什么可心的玩意儿!”
“是喜欢飞放的、玩赏的,还是哨音的、翻跳的?若要飞放,舍下有银灰串子,其色如同初生钩月,双翅末各有一条灰线,飞得最为高远。若要玩赏,舍下有最小的丁香鸽子,嘴小如麦粒,头小似胡桃,脚红赛丹砂,通身皂色,两眼如玉。还有一种鹦鹉白,有莲花凤,最为娇媚……”
“大人!”一个锦衣卫自堂外飞身儿入,在崔应元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崔应元问道:“只找到了靴子?”
“是。”
“可知人往哪里去了?”
“不知道。”
“快去搜寻!”说罢,崔应元起身道:“多有叨扰,改日再到老皇亲府上请教。”
周奎连道不敢,曹选大着胆子问道:“那这人犯……”
“不是,不是!九千岁明令要找的是个太监,他那个东西还在,怎么会入得了宫?若要入宫,须得将那活儿……”崔应元做了个砍切的手势,然后起身率众人离去。
曹选恭送崔应元等人出了衙门,汗水淋漓回到厅堂,责怪周奎道:“老皇亲可把咱吓苦了!”
周奎赔礼道:“事出仓促,有那身衣服怕说不清楚,再给大人惹上什么祸,卑职就教手下将衣服偷偷藏了,却将一只靴子到外面扔了,正好可以将他们引开,以示人犯并非本衙此人,而是另有人在。惊扰大人半夜,卑职深愧于心,改日到柳泉居为大人摆酒赔罪。”说话间,曹选命人去了朱由检身上的绳索,周奎辞别了曹选,带朱由检出来。曹化淳跟到大门口,问道:“小哥哥,什么时候带我入宫?”
朱由检拉起他的手说:“刚才锦衣卫说的话你想必也听到了,进宫要把下身净了,苦痛得紧呢!”
“那宫里那么多太监都不怕,我就会怕了?别是你反悔了,不想带我进宫了吧?”曹化淳有些忿忿不平。
朱由检笑道:“那好,你既是愿意,回去问问你二叔,他若同意,改天到前门外找个活好的饶阳师傅给你去了势,将养好了,我派人来领你入宫。”
曹化淳眼泪汪汪地说:“那我等你了。”
“快走吧!天色不早,都近四更了,府里怕是急翻天了。”周奎在一旁催促道。
信王府里,一片寂静,大殿里却灯火通明,“怎么王爷还没回来?”三个王妃反复追问回府的徐应元,徐应元已将事情经过讲了三、四遍,众人也问不出、想不透其中的缘由,高时明、王承恩等人更慌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众人呆坐良久,徐应元哭拜道:“三位主子,都是奴才年老无能,竟将王爷看丢了,要不是为了报信,奴才也就不回来了。奴才这就去再找一遍,拼着一死,闯到宫里,也要找到王爷!”
周王妃阻拦不住,徐应元往外就走,正好与迈门而入的周奎撞了个满怀,周奎笑吟吟地说:“不用去了,我把人送回来了。”众人看时,见几个手持兵器的军士护卫着一个满身儒服的秀士走进大殿,登时欢颜雀跃。
注:买起数谓办案的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