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仗剑天下君何在 第十章 弱水三千只寻一瓢饮
晚上,这天的事让沈之晴有些辗转反侧,她拿出盒子反复摩挲兔毫笔,她虽然不是特别能听懂白瑄跟周小明说的那番话,但她知道大概意思。她从不以为出身微贱就只能活在见不到阳光的地方,众生皆平等,连周小明都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竟有些感激起白瑄,为她和孩子们打开一扇启蒙的大门,她可以从文字中知礼仪,明是非,知道人间世相,探索大千世界。在此之前,她只知父母教导与人为善,但不知道何为善,为何为善,或许哪一天,能有更多像周小明这样的孩子可以平等地获得教育,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午休时,沈之晴正准备打个盹。旁边响起来喧闹声,一群孩子簇拥着白瑄走来。只见白瑄一身短打,这准备是要干什么?
“我们抓鱼去啊?”白瑄向她招了个手。
真的去抓鱼啊。沈之晴还没应声,就被跑来的几个孩子拉着往别苑后面去。别苑后面有一条小溪,清澈得很。溪水较浅,其实也没多少鱼,孩子们倒趁机玩起了水。正午的阳光能感觉有些炙热,孩子们在清凉的河溪边,追逐嬉戏。白瑄看了一边有些无所事事的沈之晴,扔过去一条鱼,“接着。”鱼其实并没朝沈之晴扔去,而且扑通掉河里,溅了她一身水。
“你这……故意的吧。”之晴气得直瞪了他一眼,甩手扔过一块石子,来个“水上漂”,也溅白瑄一身水。
“你真是睚眦必报啊。”白瑄咬咬牙,带着几分笑意。
“那怎样?”
“好啊,你还来劲啦。”白瑄接着划拉几下水泼过去,看见溅了沈之晴一脸,哈哈大笑起来。
“你……等着。”之晴也用力泼水过去,于是本来抓鱼的节目硬演变成了打水仗。孩子们也趁机越玩越疯,大家你来我往,每个人都被泼了个透湿。沈之晴衣服也湿了打扮,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晶莹的水珠还挂在脸上,竟透出与往日不同的妩媚来。白瑄看着有些走神,他伸过手去,帮她把搭在前额的几缕湿头发拨到耳后。沈之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些惊愕得不知所措,眼睛竟不知道往哪里瞟。
“姐,你看这里好多鱼。”狗娃突然跑过来。
被狗娃这一叫,之晴的一脸绯红好不容易收起来,狗娃直奔而来,拉着之晴的衣袖就往前方拽,“快来嘛,我们抓的鱼肯定比二喜他们多。”之晴被拖着一起往前跑,她回头看了一眼白瑄,他还在原地,在阳光下朝她笑着。
大家一直玩到黄昏,才算玩个尽兴。兰汐拿来干的衣物给大家换上,之晴和孩子们随即告别离去。一路上孩子们欢声笑语,几乎蹦着回去,唯独之晴一人心猿意马。回到家,之云凑过来问,“姐,阿娘在问,最近听说你给街坊几个娃找了先生教书,是不是啊?”之晴想,这事终究瞒不过去,但她绝对不能透露是白瑄在教他们。“是啊。有问题吗?”她回答道。
沈秦氏走进来,看女儿换了身衣服,“怎么衣服也换了?”
“今天抓鱼去了,衣服湿了。”
“你们先生教书还教抓鱼?”
“哦,是今天先生特地放我们假,陪我们一起抓鱼。”
“还有先生陪着抓鱼的。这倒蛮特别的,什么时候让娘见见这位先生呢。人家教你们识字,总得感谢人家吧。”
“先生很忙的,他也就偶尔顺带教教我们。”沈之晴慌忙找个理由拒绝母亲。“娘,你是不是反对我去读书啊?”她撒娇起来。
“娘怎么会反对,当初家里条件不允许,才没让你读下去,把读书机会让给了你弟弟,我跟你爹都觉得对你愧疚。现在有先生教你,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小百姓人家,你即使读书识字了,但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女儿家最终的归宿还不是要寻个门当户对的过日子吗。”
“我明白了。”沈之晴发觉母亲似乎知道些什么,话里总带着话。但她明白,母亲不是故意泼她冷水,他们和这条街上的乡邻一样,这么多年都是安分守己,过着出生就既定的生活。或许在早前,她也会想着,自己这辈子和母亲一样安安分分过着,但现在她心底总会萌生出一种愿望,或者说一种欲望,苍穹之外有宇宙,四海之外有汪洋,那她的命运之外是什么,人生如沧海一粟,为何她不能在弱水三千中寻得一瓢饮。
在昏昏沉沉冥想中,她似乎觉得自己走入了另一个世界,清河浜不再潮湿拥挤,梨花飘飞,柳树成荫,道路宽敞平整,家家户户窗明几净,街上的学堂传来朗朗书声,街上所有的孩子都在此处读书,乡邻们再无饥寒之忧,无兵乱之扰,人人安居乐业。她看见白瑄在街上从对面走来,阳光洒在脸庞,如缀了金色一般,他朝她微笑不语,突然隐入阳光中,变成一片金光,消失不见。“白公子!白公子!”她四处大声叫唤。
“姐,醒醒!醒醒!”之晴被之云,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怀里居然还揣着白瑄送的那个木盒。“你做什么梦了,头在那里乱晃。”之云奇怪地看着之晴。
“什么事?”之晴偷偷把木盒藏入被中,坐起来。
“爹的药用完了。你替我去抓药吧,我今天要去私塾。”之云递过去一张药方。
“行。”之晴接过药方,一骨碌爬起来,穿了外衫走出去。
她走入药铺,铺上只有一个伙计在忙着给别人抓药。之晴也不急着催,等伙计忙完。里屋门帘掀开,走出两人,一戴着瓜皮帽和眼镜的中年男子,朝着另一个面相英俊的青年说,“韩公子所言极是,我会周全安排。”
沈之晴认出中年男子就是受白瑄之托来家中看病的掌柜,“掌柜,我来抓药。”掌柜接过药方,“令尊现在服药后身体可好,白瑄公子特地叮嘱过我多关照府上。”
“哦?你认识白瑄?”旁的青年转过脸,看着眼前这一丫头。
“他救过我们家,是我家恩人。”
韩峥点了下头,向掌柜作揖告辞。掌柜告别韩峥,就为沈之晴抓药。虽然掌柜执意不肯收银子,但之晴还是留了银子在柜台上。
韩峥寻去别苑,白瑄此时正在庭院内打拳。他展开扇子,慢慢摇扇看他打完结束。“子君,你来了。”白瑄转身见到了韩峥,对方作揖道,“含玉兄。”
两人步入客堂。“这几日去了根据你的交代,我都去安排了。王一苹对西方民主启蒙思想颇有见地,他精通外语,已翻译多本外文著作。这些著作,我已交于印坊加以翻印。周楠名下有多家实业,他愿意资助我们兴建启蒙学堂,并愿意招收寒门弟子入其实业,半工半读。苏庆洲联络一批新思想学子,撰写文章,开雅集讲文辩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江若涵尚未争取到,我几次拜访,都不成。他出身世家,门下子弟颇多,又与翰林院关系颇深,如能得此人相助,我们可事半功倍。”
“确实在世家中,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张掌柜常年为江若涵家父看诊,他愿意帮忙做说客。江若涵这几年家族已大不如以前风光,他叔父虽入朝为官,但不得重用,说是现在又得罪了保守派,太后也很生气。他虽未出仕,但在文人中颇有口碑,哪怕翰林院也对他比较认可。以他现在处境比较尴尬,我想他也希望以己之力重振家族门楣。”
“或者我上门拜访一下他。”
“现在还不用。”韩峥突然想起一件事,“方才我从张掌柜处看到一个姑娘,她说你是她的恩人。”
“哦,只是帮了一个小忙而已。”白瑄意识到韩峥遇到的是谁了,笑了一笑。
“那位姑娘,可就是你说的教她读书写字的?”韩峥从白瑄眼里读懂了些意思,也笑了。
“嗯,是的。”
“含玉兄,看来有心仪之人了。”韩峥笑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白瑄知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红豆手链,将衣袖往前拢了拢,“你父亲最近不禁足你了?看来你们谈妥了?”
韩峥捏着扇柄,转了一圈,“老爷子看我性情顽劣,已无救药,对我已是放弃,哈哈。”
“唉。”白瑄叹了口气,“你就这样放弃这么大家业,跟随于我,就不觉得可惜了吗?”
“我们做的是为民疾呼,为中华之觉醒,想想就为之振奋,怎会在乎那些身外之物。再说有我大哥在呢,家中产业也不少我一个人管。”韩峥本是当地富商家庭出身,从小与白瑄一起长大,白瑄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韩峥父亲本想让其继承家业,但韩峥觉得自己实在不是经商材料,不愿听从父命,为此没少受父亲责罚。
“对了,你那手链挺好看的,我也想要一串,能送我一条吗?”韩峥用扇子指指白瑄的手腕。
白瑄理都没理他,“你没别的事了吧,没事可以离开了,我这里没留饭。”
“这就下逐客令啦,真是的,不送就不送,我自己做一条不成啊。”韩峥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白瑄不由摸了摸手链,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