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秦不羡从帝京驿取来一个三百里加急的包裹,不由分说将我推到榻上,接着就开始扒我的衣裳。
“你要做什么?”本王脸一红。
她淡定地拆开包裹:“暂时用来封你的刀口的,总流血也不是办法。”
“古南国神胶?”
秦不羡眉毛上扬,似是不可置信:“你想起来了?”
我道:“以前有个大夫告诉本王,古南国有神胶,涂在溃烂的皮肤能生新肉、长新皮,且重生的皮肉与人身上的皮肤几乎无差别。”
她点点头,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瓷盅。我本以为里面就是传说中的神胶,可打开盅盖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神胶,倒是发现里面慢慢爬出来一只虫子:那虫子身长半寸,通体雪白,虫头看不到眼睛,只有两只触角发出忽明忽灭的淡蓝色光。
秦不羡轻轻地把它捏出来,放在我心窝的刀口处,那虫子便十分灵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低头寻着血水开始蠕动。
我心上生出细微的似是被啃噬的疼痛,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发现是那虫子确实在吃刀口处的腐肉。
“它得先吃饱了才能出胶,你这伤口又长又深,它一来一回月末得花两三个时辰。你先睡一觉罢,我叫徐将军过来守着你。”秦不羡道。
我赶紧起身把她拉回来,这动作太大心窝处的虫子顿时不稳,得亏它嘴快地咬住我的肉,才不至于被摔下去。本王低头一瞧,发现这虫子貌似也有脾气似的,两个蓝光触角抡起落下,啪啪地打我十分不留情面。
秦不羡把我推下,不快道:“你起来做什么?”
本王讪讪一笑,不要皮不要脸道:“我现在不困,你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秦不羡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
于是,在本王百般不情愿下,半刻钟后,坐在我面前的变成了徐光照。
徐副将对这只虫子十分感兴趣:“它长得可真漂亮。”
本王看着手中高僧手书的《莫生气》,轻嘲一声:“也就那样罢。”
这虫子触角一顿,又急速落下来,挑着生肉又咬又打,恨不能顺着我这刀口把我心窝打穿。
徐光照眸光炯炯:“它听得懂人话?!”
本王也开始惊讶起来,愣了片刻,又故意补了一句:“你爹娘怎么把你生得这么丑?”
虫子便急了,刚才还是不紧不慢地蠕动,听了这话瞬间风驰电掣围着我那伤口跑,边跑边咬,发泄了一通后才停下来继续工作,只是它方才咬过的地方渗出血水来变成了一个图案……
徐光照嘴角抽了抽,指着那个图案道:“殿下,它好像在上面咬了一只……王八。”
咬王八。
咬本王。
本王是王八。
这只虫子,叫本王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它待会儿还要吐胶封我的伤口,我恨不能现在就一掌拍死它。
秦不羡不知去了哪里,到了晚上才回来,此时我心窝处已被那神胶封好,与之前看不出两样了,那虫子也爬回青瓷盅里,耷拉着两个触角,沉沉睡过去。
我提了两壶桂花酒,揣了一只烧鸡,问秦不羡:“屋顶月光很好看,要不要去上面坐一坐聊聊天?”
她点头跟我上了屋顶,可坐下来后,本王竟一时脑空不知道说什么了,气氛便有点尴尬,我只能把话题往今日那虫子身上引:“这虫子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随意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月亮,浅浅道:“是以前师门里的一位长辈为我养的,他给这虫子取名叫小蓝。”
“可它的身子是白色的,为什么不叫小白?”
秦不羡接过酒,眼底带笑:“那位长辈说过,这世界上有一种精叫‘抬杠精’,若是取名叫‘小白’,肯定还会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叫它‘小蓝’。看来殿下也深得抬杠精的要义精髓,所以一语中的。”
“咳咳……你方才说这虫子是师门里的一位长辈养的?”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萌生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叔”,于是干脆将疑惑问出口,“可是你曾提到过的那个叫尹酒的师叔?”
“嗯,是他。”秦不羡言语之间十分干净又十分坦荡,像是投入这夜幕这风中的一束白月光,叫我都不忍心再把她口中的“师叔”同梦境里那个纵欲又混账的本王联系起来。
可我又发觉哪里不对劲,一种不好的预感缓缓绕到心头:“他为什么会为你养这种虫子?你身上也有愈合不了需要用神胶封起来的伤口么?”
她闻言身形一滞,突然不说话了,酒也洒出来一些。
这反应让我心中的猜测更加确认,我望着她,皱眉问道:“你都是哪里受过伤?”
许久之后,她才扬起一个轻快的笑,轻快到一晃而逝,连风都未捕捉到:“你且认为我就是一个细皮嫩肉无罪无忧长大的人就好了。”
细皮嫩肉这个词激得我心尖疼。
是啊,我曾几次用细皮嫩肉这个词形容她。
南境归来,王府喝酒,我居高临下审视逼问她:“秦大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花容月貌细皮嫩肉,能尝过什么手段?我大锦天牢十大酷刑,你尝过几个?”
关帝庙前,馄饨面摊,我话中带刺肆意嘲讽:“从你性情孤傲、不近人情,细皮嫩肉、美貌无双里看到的。……看看他,风餐露宿都化成皱纹写在了脸上,你想想自己,想想以往那些年岁,过得是不是神仙日子。”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种人会经历过苦日子,如果不是看到这只虫子知道它的来历,本王怕是会到死都认定她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这样安然无缺的模样。
“羡羡,”我喟叹一声,“你能跟我讲一下你是如何落下伤的么?”
她哑然失笑,歪着脑袋,露出看戏的表情:“你想听?”
“嗯。”
她眸光淡淡的,也没有大苦大悲的神情,整个人安然得不像话,以至于她用不慌不忙甚至轻快自在的语气说出年少的经历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将故事中的那个姑娘同面前的秦不羡对应起来。
锦国二十六年,冬至,中原大陆版图上的南国,一日之间归于大锦。
秦不羡随母亲一路南逃,本想渡过南、宁边境大河,可一路上官兵追捕,盘缠被抢,母亲本就身体不好,最后急火攻心撒手西去。她一个人在被俘的南国流亡,那几年里,她几乎没有吃饱过一顿饭。
战争给战败的国家带来的精神之墙的打击与摧残远比城墙被毁、防御瓦解来得更深更刻骨,南国亦是如此。在一段时间内,南国世风江河日下,人心更与鬼颇同,歹意肆虐不已,恶念层出不穷。
年少的小姑娘在这种环境下有多惨呢?
她曾在大雪天,给东街酒楼的李掌柜搬了三车木炭,可李掌柜欺负她,最后只扔给她一个冷馒头,她揣着那个馒头,跪在雪地里一点一点捡着木炭碎屑,半个时辰后好不容易捡满了两个口袋能够生一个时辰的火了,可她膝盖受寒几乎站不起来了;
她说自己在城南一家说书馆里谋了个差事,那个说书馆给听书客免费供茶,她便在里面做烧水丫头,只是在书馆的伙房里烧了一个月的水,才换了三十个铜板,谁知刚领了钱出门就遇上身强力壮的乞丐,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钱袋子就被夺过去,乞丐见她也可怜,才给她留下了三个铜板;
后来她听说浣溪街的张大姐家开染坊,在她那里,挑十缸水可以换一块方布,她便勤勤恳恳地挑了半年的水,可张大姐以她还小用不了多少布料为由,只给她裁了一小截布,她自己缝了一天把边角料都用上,勉强做了一件短衣裳,可那衣裳夏天穿还好,冬天穿着怕是要冻死在墙角——于是她便再去搬木炭,带着李掌柜给的馒头,去城南说书馆伙房里烧水,顺便烤一烤火。
如果说身体上的苦痛伤病如同四季轮回春夏更替,寒冷难耐的冬季忍一忍会过去,那心理上的折磨诱惑便如同深渊沼泽幽冥地狱,一步踏错便再无回头之日。
“最难的一次,大概是被勾栏的老板盯上那回。我在晓梦楼后面的码头边洗了个脸,就被那里的老板看上了,她说我模样生得很好,养两年就能做晓梦楼里的花魁。那段时间老板日日好茶好菜招待我,连体力活都不让我做,生怕我身上再添别的伤疤。”
“你……你可顺从她的想法了么?”我小心翼翼地问,心里控制不住地涌出一个又一个心悸——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害怕,害怕听到她说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这害怕不是因为我介意她不是完璧之身,而是害怕她曾被折磨、害怕被那些恶徒不尊重过。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你可能不能明白长时间吃不饱、穿不暖的人看到锦衣玉食置于眼前是个什么滋味。我几乎就要答应了。”
秦不羡眉眼温和,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望了望月光又道:“可好在是我家中未生变故的时候,家父对我的品行多有栽培,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太史简,董狐笔,张良椎,苏武节,这一套我还是知道的。于是胡吃海喝了几日后,找了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避开老板,从楼上跳下来就跑了,扭到了脚都不敢停下。”
“所以……”
“所以我说过的,自己年少过得并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在,并非在骗你。师叔找到我的时候,我已在这种环境里苟活了六年,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的皮肉。他见我可怜,花了大价钱买到这只小蓝,一年后才为我把身上的伤口都给胶封住。你现在看到的细皮嫩肉之下,是伤疤丛生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