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但问魂兮何往
她让他失望了。
不仅是作为爱人,更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
可是她的感情用事和一意孤行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失望了。
钺突然觉得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窒息,嘴里有些酸涩的苦意。
刑不等她再说什么,已然转身走进了夜幕之中,张扬热烈的绯红却散发着心灰意冷的颓意。
刑出了东院,一路走去穿过了大半个陆府,最后停在了北面一座十分僻静的院落外头。
院子不大却雅致得很,看得出主人花了不少心思。
“既然来了却又不进来,难不成是等我这个重病之人亲自起身迎你进来?”
黑暗无光的院子里突然传出了一道人声,语气娟狂却又带着几分浸染了醉意的落魄。
刑身形一顿而后再不迟疑,迈开步子走了进去,果然瞧见一个人影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独自喝着酒。
那人背对着门口,明明还是暑意未尽的秋中,那人身上却已经披上了夹棉的外袍。
可那外袍套在他身上却是空空荡荡没着没落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形销骨立的荼蘼。
就好像一株早已燃尽了芳华的花儿正等着最后的凋谢。
刑默不作声的坐到了那人的对面,自顾自倒满了面前的酒杯。
“多年不见,病不见好脾气倒是越发见长了。”
那人冷笑一声,不耐烦的说道。
“我一个命不久矣的将死之人,难道还怕得罪了谁提前送我上了西天不成?”
刑抬眼扫了一眼那人青中带灰的脸色,又默默垂下眼帘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酒。
两个人全都闷不做声,一意对付着面前的酒。
不多时石桌上就已经歪歪斜斜的倒了几个空坛子,陈源身上的酒气浓烈的呛人,神智还算清醒,眼神却已经浊了。
脸色是惨白泛青的,眼睛却是通红的。
不久之前,这双眼睛里还充满着仇恨和飞蛾扑火的狂热,可如今却只剩下空茫的死气。
他本来早已该死了。
他从那场惨剧里捡回了半条命,可这二十年里的每一天他都是生不如死的活着。
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复仇已经成了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大仇得报,他整个人也就垮了。
“没想到在我死前还能亲眼看看我的大恩人,老天果真还是待我不薄。”
陈源的嘴里说着大恩人,语气却是淡漠空洞的,与其说是感慨倒不如说自嘲。
刑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忍,以他这样的喝法,便是一个正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陆重光不顾一切的想让他多活几天,可是他却毫不在乎的宁愿早些去见阎王。
“你还知道什么?”
“你不必担心,陆重光什么也没有告诉我,这些不过都是我自己的猜测。从来一心想着报仇,眼里再看不到别的东西,可如今我连这院子都走不出去了,除了喝酒也就只能胡思乱想了。”
“我早已料到他迟早是瞒不过你,可你到底是祁国人。”
“什么祁国北国与我何干?我不过就是一个将死之人。更何况,我还应当感谢你,要不是因为你来了,让他无暇再整日守着我,我就连饮酒这么一个乐趣无法进行。”
“他想要你活下去。”
“活?我早就当自己是个死人了,又怎么可能活下去?要不是放不下我陈家那上百条死不瞑目的人命,我哪里撑得到今天?如今,我大仇得报心愿已了,那些冤魂可早就盼着我下去和他们团聚了。”
“可你若是就这么死了,重光对你的愧疚恐怕永远也还不清了。”
“愧疚?愧疚是什么?狗屁不如的玩意儿。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可是他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管他愧疚还是痛苦,他都得继续活下去。若是我死了,他没准还能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我们已经纠缠了二十年了,还不够么?即便他放不下,我却已经厌得很了,与自己的仇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不仅要靠他替我报仇,就连想活着亲眼看到大仇得报也不得不依靠着他。这种屈辱,我已经受够了。”
刑沉默的听着陈源的话,他的语气十分平淡话语却满是刻薄的怨恨,可是听在刑的耳里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所说的那般血淋淋的恨意。
他早已不恨陆重光了,可是那百余条人命却像一副永远无法解脱的枷锁套在他的心里。
无法恨,却又无法说服自己不再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吗?其实这样辛辣刺鼻的味道我一点儿不喜欢,可是只要我清醒着,就能看到我那些惨死刀下的兄长、父母、甚至是家丁,他们不停的问我为什么还不下去和他们团聚,为什么宁愿依靠仇人的照顾也要苟延残喘的活着。即便我已经替他们报了仇,可他们仍不肯放过我,甚至就连魏虎的脸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可是那些人,他们脸上的怨毒和狰狞却日日夜夜的缠着我。只有醉了,只有不再清醒,我才终于能得到片刻安宁。”
“如果你真要死了,临死之前却还不肯给陆重光一句原谅么?”
“原谅?如何原谅?我陈家上百条人命,虽然不是他亲手所杀,可若不是他又怎会让魏虎有可乘之机?可若不是他,我早已是黄土之下一捧森然白骨了,更何谈报仇雪恨?我如何恨他?又如何原谅他?”
自始至终,陈源都只是平静淡漠的说着,仿佛那一切恩怨都只是旁人的故事。
可是那波澜不惊的面庞之下,掩盖着的却是早已溃烂入骨,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刑许久没有答话,只是漠然的盯着握在手里的酒杯。
“最后一杯了。”
刑看了看一旁再也倒不出一滴酒的空坛子,突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只听一声轻响,青瓷酒杯尽成飞灰,顺着他的指缝随风吹散。
“待你去后,只要有我在一天,琥丘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刑低声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可是院中那一道孤独的人影仍自顾自的喝着酒,与他们来时一模一样,连头也没抬过一下。
可是他的眼角在月光映照下却隐约有一连串晶莹的光芒滚落。
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陈源了。
曾有那么一瞬间,刑想过哪怕是用强迫的法子,也要让他活下去。
可是那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生何欢,
死又何惧?
不悔梦归处,
但问魂兮何往?
“出来吧。”
刑刚走出院子没多远就停了下来,淡然的对着茫茫的黑暗说了一句。
眼前的黑暗似乎仍是一片静谧,可是紧接着却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从一旁的树木后面走了出来。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钺迟疑的问道,方才她一直躲在外面,自然将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都听了分明。
原来那就是陈源。
可是他就要死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他的身体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毁了,他能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每多活一天,所受的痛苦绝非常人可以想象,报仇是支撑着他活到今天的唯一理由,如今他心愿已了,死对他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是。。。”
可是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又再无话可说了。
钺顿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陆重光只是为了报仇才替你做事,可是他和琥丘又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和你讨论陆重光的事情。”
刑平静的扫了她一眼,那目光却仿佛在望着一个陌生人。
钺心里一顿,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她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弥补呢?
在他失去了重要的人之后,在她令他失望伤心之后。
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刑等了许久,她却依然没有言语,那些积蓄已久暗自压抑的愤怒和失望仿佛又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他暗自冷笑了一声,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究竟是自嘲还是失望。
可是就在他猛地一甩袖袍,准备离开之时,身后却蓦地一暖,一双手紧紧的拥在了他的腰间。
“我知道无论我有多么愧疚,庸先生都无法再回来了,可是我也不愿再看到另一个庸先生了。过去的事,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弥补了,可是以后,我却不愿再让你对我失望了。”
刑身子一僵,依然背对着她久久没有表态,钺的心却在分秒似年的等待中一点一点的冷却了下来。
也许已经太晚了。
失望的力量远比我们所以为的更为可怕。
渺小如沙粒,却可能变成摧拉枯朽的毁灭。
也许在此之前,刑对她的失望早已经堆积成塔,只是被埋在了感情二字之下,她未曾发觉而已。
可是如今,幽图庸的事情却仿佛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晚了。
渺小的沙粒早已聚集成了参天的高塔,只等一阵微风吹过便能在顷刻之间倒塌,将所有的一切彻底掩埋。
一阵低低的,隐约混杂着哭音的笑声突然响了起来,她紧紧交握在他胸前的手似乎感觉到了那一颗心的震动,可是那颗心究竟仍温柔如昔还是冰冷如冰她却是感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