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蕴见女君黛眉微蹙的模样,一眼就看出了她在顾虑什么。
因为治水的事,凤帝没少调动户部的人。但宰相才是三省直属长官,六部之首,若皇帝直接干预六部之事,那就是在把宰相当死的。
锦色此时所想与陆蕴大致无二,她在考虑如果现在就向神武军伸手,会不会刺激到宰相。
户部之事不触及根本利益,张和光或许还不当一回事,但现在涉及到了神武军,在兵权如此敏感的问题上,难保他不会心生忌惮,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萧泞此时却颇为期待道:“当朝武状元吗?那泞儿想要一个状元师父!”
他倒想看看,是不是当真没有一个南昌儿郎能够敌过西煌勇夫和江湖游侠。
锦色和陆蕴对视一眼,掩下眸中复杂情绪,说道:“既然泞儿想要,阿姐自然要给。”
如果本该护君之人皆是会弑君之人,那么既然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陆蕴微微沉声道:“陛下……”
方才是他思虑不周了。薛轻刃虽称得上是忠厚良将,但神武军里不知道有多少都是宰相的人,势单力薄,以一人之力怎可敌众?
“算起来,神武军在他手里也有近四十年了,的确不能算短。”锦色哪能不知神武军里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她若想要稳坐帝位,便不能不为。
陆蕴不无感慨地低声轻叹道:“时过境迁,当年之事竟又有了再次上演之势。”
他说的是先帝那时的事,当年先帝初登基也是诸事不顺,那时还是宦官执掌神武军,但权重则犯上,宦官之党仗权嚣张妄为,甚至不把帝王放在眼里。
于是忍无可忍的先帝便联合宰相张和光,合力扳倒了大宦官,神武军兵权也从此移交到了宰相手里。
可权重则犯上,到底是逃不过这个定理。
锦色已然想得很阴白,低声坚决道:“神武军是护佑这皇城的禁军,无论如何,朕总要知道,究竟有多少张盾肯护着朕,又有多少根矛会刺向朕。”
陆蕴闻言也微微释然,或许放手一搏,未尝不可。这帝宫皇城,究竟是固如金汤的堡垒,还是危机四伏的牢笼,不妨掀开那层纱看上一看。
萧泞一直似懂非懂地听着两人说话,直到听见锦色那一句,少年小手握拳,信誓旦旦道:“阿姐不怕,有我保护你。”
锦色霎时忘忧展颜,以额头轻碰少年额头,笑道:“有泞儿在,阿姐不怕。”
“走吧,咱们也该回宫用膳了。”
凤栖宫。
锦色不断给食欲大好的梁王殿下往碗里夹菜,看着少年吃得颇为欢快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于是问道:“怎么最近总也见不着定军王世子?”
萧泞咽下口中食物,极为有礼地放下玉箸,又用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开口说道:“莫说阿姐,最近我也不常同他一处呢。不过,我见他似乎常往清泉宫的方向跑。”
“……清泉宫?”陆蕴动作一顿,敏感地问道。若说是生病了,自有太医院,去清泉宫做什么?
江晚枫可不是什么善茬,定军王世子若搭上他,岂不是平白给陛下添忧?
锦色问:“难道世子与江贵君还有交情?”
萧泞摇头道:“这个倒不曾听萧誉说过,但听他提起过几次清泉宫里有一个睡着的美人……他似乎很在意那个睡美人。”
锦色听阴白了,压根不关江晚枫的事,八成是少年郎情窦初开,看上了那个所谓的睡美人——也就是江晚枫他师妹沈檀了。
这件事嘛……倒是挺有趣的。
她稍稍琢磨了一下,转头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陆蕴:“那定军王世子,今年多大了?”
陆蕴冷漠无情地果断掐灭女君的做媒之心,说道:“陛下还是别想了,不过十五岁而已。”
毕竟先不说定军王允不允,定军王妃可不是个好惹的。那沈小姑娘都无知无觉地昏迷一年了,真要给她儿子牵上这根红线,她非坐在皇宫门前哭闹上三天三夜不可。
锦色对他的话不以为然,放在这个时代来说,十五岁应该不算小了,就算娶妻早点,谈个恋爱也是可以的嘛。
陆蕴看出女君心思未减,不由得沉声道:“与其想这等没边际的事情,陛下不如想想如何拿到解药。”
素来温润的如玉君子一双优美的薄唇紧抿着,冷着张脸不苟言笑,温雅全都换做了清冷。锦色还没见过他像这般生气的样子,乍见还挺新鲜,忍不住逗弄他道:“卿很怕朕拿不到解药么?”
陆蕴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俊美儒雅的面容上满是肃然之色,一字一顿道:“是,臣怕得要死。”
锦色这才收起玩笑之意,却依旧故作轻松道:“怕什么?就算一时半刻拿不到,但只要没有那引子促发毒性,朕就还有的年头活。”
只是有的年头活……那是三年还是五年,再又或者是十年?
陆蕴沉默片刻,才声音略显压抑地问道:“陛下曾许诺臣说,结发愿白首,生死同衾穴……这么快就已经忘了么?”
锦色神色一滞,颇有些心虚地含糊其辞道:“……断不能忘,朕都记着呢。”
毒性已入肺腑,就算解了这毒,凭这副身子底也长命不了。她分阴清楚自己的身体,那时真不该说与他这么一句话。
陆蕴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眸色越发暗沉,低声说道:“那择日臣便陪陛下去清泉宫瞧瞧吧。”
他想,她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可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他都记在心里。
“好……”锦色刚应了声,陆蕴已经起身。
“臣吃好了,陛下慢用。”
锦色眼见着陆蕴的背影渐行渐远,却想不出一句话把人留下。
又能说什么呢?
结发愿白首不过是空话,生死同衾穴也只是虚言。其实,她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