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恕有点发愣,这话问的,有点暗讽啊。
不知晓对方是谁,纪恕也不跟他废话,压着嗓子厉声问道:“不做亏心事何必在此鬼鬼祟祟?”
“呵呵!”这人气笑了,“想我张珪半生光明磊落,你居然如此看我!”
原来是张珪。
恕我不认得。
在这里躲躲藏藏还叫光明磊落?分明是鬼鬼祟祟没错。看他一副郁愤的样子这是遭遇了什么事?
纪恕任他发泄,肃然而立,不接话。
张珪悲从中来不可遏制。他跟随苏宥亭多年忠心可鉴,不料昨夜血雨腥风一场猝然失去两位同伴不说,噩梦醒来还有噩梦,苏阁主竟然生死未卜!之前早食摊前听人议论苏家之事,更让他陷入不知苏家人是否同样可信的困惑。他要来见大小姐,苏家正门断不敢再走,无计可施之下只好翻墙来到后厨,在后厨又听得与阁主一起的叶子恒昨晚也已身亡,顿时心中又多了一层打击。
“不管你站在谁人立场——我要见大小姐!不求你帮我,别挡我道!挡我道我跟你拼命!”张珪也懒得绕弯子,最坏不过一死,他现在的心情跟死也没多大差别了。苏阁主的四名护卫保镖一夕之间仅剩他一个,绝不是敌人不想要他死,左右不过是侥幸罢了。
纪恕“哼!”了一声,“帮你可以,说出你见大小姐的目的。”
“你休想诱我!不见大小姐我死也不说!”张珪脸上呈现出一种从容赴死的快意,“张某跟随阁主多年,绝不会不利于大小姐!我马上就要见,姑爷帮不帮无所谓——我本来也没指望姑爷。”
纪恕扬了扬眉。
倒是个汉子。
姑且信他一回。
“我帮你。要听我的。”
张珪听完这话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倒多了一分警惕:“你想怎样?骗我你决不会落好!”
纪恕不说话冷冷白了他一眼。
张珪一咬牙,罢了,能见大小姐要紧。
这个男人一脸决绝。
大不了被出卖,到时候自己自戕便了。
纪恕心下暗暗佩服眼前这个叫做张珪的男人,原来他是豆蔻爹爹的护卫,同时庆幸是自己先遇上了他。
从他的衣着和神色看,张珪肯定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不然他不会穿着半旧不新的粗布麻衣。知晓他的身份之后,纪恕一看这衣服就知道那决不是他自己的,要么是偷来的要么是换来的。
他遭遇了什么?对豆蔻是忠诚还是加害?
他非要见豆蔻,为了什么?他要告诉她什么话?带来的消息又是什么呢?
以纪恕与师兄多年出堡识人的能力来看,这人眸光坚定,眼含焦急的怒火,不是个心思缜密复杂之人,品行还可。
不过,他身上有伤,整个人又充满紧张的警惕,所以他带来的断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纪恕将他拉到花圃阴影的另一段——在假山上他已经看好了的不易被人觉察的相对安全之地。
张珪身体紧绷,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然而拗不过纪恕的快捷。他还没来得及发作不满,纪恕已经站定了。
“蹲下!”纪恕道,“我要给你做一些伪装。你这脸上的伪装太过蹩脚。还有你这身衣服……算了,我也不能临时为你找一件来,姑且凑合吧。到时候机灵点。”
张珪表情很臭,活到这么大,估计前半辈子最糟心最黑暗的日子都集中到这两天了。
恨自己技不如人无能为力!
纪恕也不掏他的藏于腰带的小瓶小罐了,直接手指伸进袖口,从里面抽出一张面具。
张珪根本没看出来他如何捣鼓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贴合了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
“你做什么!”他怒道。
“当然是伪装你。你赚大了!”纪恕端详一下张珪那张脸,感觉甚是满意。
纪家堡的面具不是谁都能有幸戴的,看在你人品还行的份上,便宜你了!
张珪心中忿忿,苦于有求于人,只得将满腔愤懑揣到肚里。
他先领张珪到离他们最近的后厨院子里,厨房里有两个中年女人正在择菜,纪恕看了一眼向她们走去……
当他和张珪再次出来的时候,他在前,张珪在后,张珪扛着一只口袋,口袋里装着半袋麦麸。
袋子压着他的脖子,虽不甚沉,但足够他的脖子扭曲了。
纪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小厮么,就是干活的。
张珪想要专门挑在无人的地方走,能避开他人耳目,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尤其是见到他的人越少越好。他已经明白了从昨夜到此刻,整个一件事情里,大概他本人并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城门失火,殃及了他这条池鱼。城门是要失火的,池鱼也是一定要殃及的,他这条鱼列在死亡名单上,也是本来要死的,可好巧不巧并没有死。非但没有死,挣扎的时候还不小心听到了一个放火人的名字——月隐宫。如此,这条鱼虽然有胆量再返回城门,却也胆颤心惊,处处小心为上。
纪恕偏不如他意。
青天白日的,在堂堂苏宅遮掩影踪?只会欲盖弥彰。
是以,正常走路、适当避开就好了。
后厨院落离苏豆蔻的吟香院最近,离会客大厅较远。
苏豆蔻此时应该跟在苏宥川身后,在会客厅吧。
那么。先去豆蔻的吟香院。
苏家出了这样大事,当值的丫鬟仆从都在小心翼翼当值,不当值且不傻的都在做缩头乌龟,路上并没有多余的闲杂人等。
不到一刻钟的路程也挺快。
此时,李侃从大厅那边信步走来。每日府中巡查归他负责。
纪恕,不,此刻的“梅清河”心中一紧。
该死的,能不碰上这个人吗?
今早不过跟他对视了一眼,纪恕就迅速判断出此人不是个省油灯。
不苟言笑,眼底含冰。
纪恕记得当时颇具礼节地冲他笑了一下,谁知他非但不领情,直接别过了脸。
谁给他的傲慢底气?
纪恕当时思忖,若不出意外,他的傲慢一则来自他的秉性,二则来自他的本领,三则来自他的靠山。可,通常有本领的才有秉性,想必此人是有本领了。这样的人品质好的话,身上散发的是发自骨子里的清高;人品有瑕疵的话散发出的大都是轻蔑,倘若再有靠山,通常会摊上两个词:“真傲慢”或者“假清高”。
所以,这人对他有敌意?
好吧,初次印象,人家对自己表示不屑还是有的。
既然再次碰面了,那就随机应变吧。
纪灭明对自己的的化妆术还是认可的。
身经西北一战,心里承受还算过硬。
跟榆钱儿厮混多年,脸皮也够厚。
那还怕什么?
不过……大概里里外外都不是梅清河本尊,有点心虚罢了。
可纪恕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心虚什么的,就地免了。
“梅清河”脚步不停,径直前走。
“梅先生——”
五步之遥,李侃道。
“梅清河”点点头。安静地看着李侃。
梅叔叔这人通常有话就说,无话不语。在纪恕认识的所有男人之中,义父雍容随性,锦池师叔端正率直,白大掌柜精明随和,叶潇将军圆滑铁血,大将军运筹帷幄,而梅清河最是沉稳寡言。
还有,他眼睛会说话。言语不足之处,看他眼神就能明白其意。
“这是……”
李侃注意力转移到“梅清河”身后的张珪身上。张珪扭着脖子,一只手抓着衣角,一只手抓着肩上的麦麸袋子。
有点紧张。
恰是一个局促不安的农人。
而李侃,要紧看着张珪,实则注意力在“梅清河”身上。
“恰逢他后厨磨面。袋里麦麸,拿来酿麦麸酒。”“梅清河”淡淡道。
李侃听苏宥川说过,自己姐夫乃酿酒圣手。
“你在后厨?”李侃脸上兴起一丝玩味,“叫什么?”
“呃……”张珪嗓子哑的不像话,“咂……席。”含含混混,话说完了,脸已经憋的通红。
大奇。
“梅清河”皱了皱眉,问张珪:“你受了风寒?”
张珪左手又开始抓衣角。
“梅清河”从怀里抓出一小瓶药酒,不发一言地递过去。
李侃特意看看他的手。
张珪忙摆摆手。手糙,脸更红了。
“梅清河”又皱皱眉,把酒重新揣进怀里。
“梅先生慢走。”李侃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带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