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正处于痛苦。
琼枝不肯要洞鉴,只妄求一死。
笑话,你死了我怎么办?
京儿走了。好久也没有回来,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三十一岁那年,琼枝生下我的骨肉,我欣喜若狂,怜他爱他,为小娇儿取名江玉京。
三日后,我满头青丝在大火的灰烬里一夜成霜!
我的世界陡然天塌地泄。一时之间我遍尝恐怖与绝望,活着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和谎言。我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幼子,嗷嗷待哺,哭声嘹亮,我绝望的身心劈过一道光,不,江家还有两个活着的男人!
大火之后的三日内,我去纪家堡找来窖藏的冰块和药草,安顿好我生死未卜,人鬼不分的爱妻。我找人通知琼枝娘家,告诉他们罗琼枝已死。
我杀了该杀之人。
马车辘辘声中,踏着夜色我赶车去往京州。
此时我已经是个幽灵。
我靠制作面具活着。或者说,面具制作给我带来了丰厚的报酬。我没有多余的花费,除了给琼枝买药。
有时我想,还不如我的琼枝皮糙肉厚,这样火舌燎过的痛楚是不是就会少于细皮嫩肉?
她秀发尽失,该死的皮肤粘连让我分不出她的拳头与手指,分不出脚板与脚趾,成片的水泡经月不破,更深的烧伤脓血模糊……还好,她的胸膛还在起伏,眼睛还能睁开一道缝隙。
每天每时每刻她都在低低的哀嚎,像一只伤重不治的困兽,发出来自地狱的呜咽,没有救赎,只有痛苦,绝望弥漫,无穷无尽。
面对她的哀嚎我无动于衷。哀嚎和呜咽都是一种发泄和伤痛转移,我理解。
她恨我。我知道。
死?
不!
活着才是一种勇气。
我爱她,我们只有彼此了。我会把所有的爱和努力都给她。
我去求医,请最好的医,买最好的药。
我的手艺好,黑道白道,只要他们需要,我就制作出最好的面具,不问因由,只要给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钱真是好东西,可以买最好的药。
一手交药一手给钱。
我一并学会了处理伤口,包扎伤口。轻与重,快与慢,所有的小心翼翼我都懂。
闲暇之余我的手都攥着刻刀。琼枝所有的样子都在我心里,我要让她们走出来,这样我才不会忘记。
六年。
我知道她能说话了,她死死盯着我,就是不说话。
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半图,我恨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狂喜和愤怒。
琼枝,你不该说这句话。你是我的方向和勋业。
她也能慢慢走几步。
带着我给她的面具。
她站在那里,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个卓然无双的罗琼枝。
如果她的眼里不是一片死气。
我告诉她,我们的儿子京儿很想她,也很像她。开始的时候她眼中求生的光亮大盛,那是喜悦和期待,可很快黯淡了。
直到亲眼见到京儿。
京儿已经年满六岁了。
母子连心,从此琼枝活了过来。
十三年前。时为皇子的当今君上秘密找到了我。
我的一切他尽在掌握。他说,事成之后本宫可以给你洞鉴。你是个重情之人,本宫很欣赏,那么,本宫就把你最需要的给你!
洞鉴?!
我大吃一惊!我只听说过关于洞鉴的传说,没想到这个灵物居然真的存在于世。
如果我的琼枝有了洞鉴……我不敢往下想,狂跳的心差一点露出我的紧张。虽然我就是紧张。
有了洞鉴,我的琼枝她不需要再佩戴我制作的面具就可以像从前一样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做梦都想回到那一天!
我悄然咽了一口唾沫,我说好!
我知道我做的事情又危险又祸福难料,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从此,我整个人换了一个身份,但我能肯定世间之人再也查不到我。
我本就是个幽灵。
为了万无一失,我推荐了我的师弟,纪寒柏。
起初,我那遵守纪家家规的师弟万万不肯。
当时的二皇子如今的君上对寒柏道:“本宫在为我的两样宝贝寻找一个主人,你若相助本宫,那么《驻颜》和洞鉴的主人就是你。”
然而,纪寒柏还是忧虑重重,不轻易吐口,后来,二皇子道:“纪堡主,听闻令郎才华超众很是难得,小孙儿活泼伶俐,讨人喜欢的紧!”
纪寒柏脸色发白,不再多言,就此答应了。
君上登基之后,政务繁忙,但没有忘了承诺。
两年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君上托当朝宰相任缨将洞鉴秘密交付于我。
盛放洞鉴的是一个纹锦的盒子,看上去既华贵又低调,打开来看,里面静静躺着的却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面具!
“任宰相,这……”我吃了一惊,有点着急。
弄错了?
任缨也有点吃惊,他大概也不清楚大名鼎鼎的洞鉴为何只是一张看起来普普通通灰扑扑的人皮面具,倘若硬要说它的与众不同,那就是更薄一些。
灵气毫无,死气沉沉,外观上完全没有说服力。
“这……”任缨想了一想道,“君上绝不会开如此玩笑,或者,灵物如此,大象无形也说不定。”
怀着疑虑,我姑且相信了这种说法。
为此,琼枝跟我吵了一架,接受了洞鉴。
我把放置洞鉴的纹锦盒子打开,或许是错觉,或许是眼花,我居然看见那张灰扑扑死沉沉的人皮面具上有光芒一闪而过,发出一丝兴奋的渴望。
据说,越是美人,洞鉴越是喜欢。
只要洞鉴共生在琼枝脸上,减寿十年也是值得。
我拿出洞鉴,手有点抖。我慢慢将它靠近琼枝面部,令人惊奇的事,它居然自己动了——我感觉它在迫不及待引导着我的手指靠近琼枝,直到我仿佛听到一丝几不可闻的诡异的“啊——”的满足声,我才发现洞鉴居然严丝合缝的贴在了琼枝的脸上,并迅速改变着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当初的灰扑扑一下一下的变白,变红润,变成琼枝的那张摄人心魄的脸!
琼枝咬着双唇,喘着粗气,手臂抵着床头,佝偻着背,完成了脸部的华丽转变。
而我的好师弟纪寒柏也得到了一张洞鉴,不同的是,那张洞鉴美轮美奂。
我派人在青竹坡截住他的时候,我的人逼他拿出藏于怀里的东西,他掏出那张“洞鉴”连同《驻颜》在众人的惊鸿一瞥中,将之化为灰烬。
世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江湖上对青竹坡一事众说纷纭。说我是忘恩负义也罢,掩人耳目也好,我做了,心里也都认了。自此,我真的与师弟与纪家一刀两断了。
几日后,依照君上意愿,我自废双手,经脉尽断,从此不再制作面具。
任缨还带来了君上的赏赐。有金有银。
我摊开筋脉尽断的双手,谢过皇恩。
任缨看着我的双手道了声“江兄多保重!”转身回去复命。
其实,我的积蓄足够养活我们一家三口生存。
尽管京儿不见了。
不久之后纪寒柏身死。
我心中无波无澜。既然无颜再见他最后一面,何必再去惺惺作态?
想来君上待我还是好的。
我觉得,京州虽大但不是我埋骨之地,我要带琼枝走了。
命运总是不让我轻易走开。
那一日我于府上书房发呆。
门童来报,有人请求见我一面。
何人?
不知。来人说慕名而来。
我心里惊疑不定,谁知道我这个幽灵?
既躲不过,那就来吧。
来人仿佛知道我的底细,他一开口就道:“江兄不必忧虑,幽灵自然知晓幽灵。”
原来他是当今君上之子、大皇子李晏的家臣,得大皇子暗中笼络,秘事大皇子。
“大皇子思慕贤才,故来派我相邀。”
“不感兴趣。”
“江兄,你的手……可以治好!”来人又道。
我很恼火。
这些高高在上之人,总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普渡者,总以为了解别人的痛苦和需求,其实呢,不过是为了私利罢了,可笑居然打着内仁外义的幌子!
“只是合作。想必江兄明白何为合作共赢。”
“不明白!”
一摆手,你可以走了。
我冷冷道:“好走不送!”
如是者三。
他又来了。我不由暗暗佩服此人脸皮之厚,屡逐屡来,毫不气馁。
“江兄真想一辈子碌碌无为,了此一生?”
哼!我江半图半生所做皆有所以,你懂个屁!
我心中冷哼,对他的话不为所动。你太小看老子了,老子不是狗屁不懂的小伙子任你激将。
“江兄一腔热血甘愿换作双手残废,不愤不发?”
“江兄身负绝技只为老死之后深埋黄土而世人不闻?”
“江兄智谋双全不想后半生抱负得展扬,眉吐气,笑傲江湖?”
我懒得理他,一边心中冷笑,一边悲凉。谁说我江半图命该如此,一身落寞?我挣扎半生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师父常说,我们的手就是我们的武器,安身立命所在,如今,我双手尽废,颜面何存?!
我突然心中结起了层层块垒,压的我喘不过气来,突然我又气又恨!凭什么?江半图也不差!
“好!”我牙一咬,恨恨道,“那就合作!”
哪怕没了双手,从此我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大皇子说,当年毒医欠他一个人情,我的手毒医可治。
大皇子果然有诚意,这个见面礼我很满意。
可合作,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