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罗隐喝完每一天的第一坛酒,下了酒楼。
“飞云客栈是吧?”罗隐边走边想,“我记得他们父女说过下榻在飞云客栈。——是东边还是西边?”
飞云客栈。
罗隐站在客栈外,他一身打扮完全就是个浪子行头。
他踢踢踏踏走着,嘴里衔着不知从哪里薅来的一截草,一上一下地嚼着。上身穿着一件裁剪松垮的深褐色马褂,下身一条黑色宽松裤子,脚蹬一双软皮短马靴——马褂束在腰带里,裤脚束在马靴里,看起来好不自在休闲。
又让人觉得有点吊儿郎当。
他朝飞云客栈招牌下一站,眯起眼睛向上看了看。店里的小二眼尖,看到有人看招牌以为是来了客人要住店,赶忙殷切地上前招呼。
“客官,可要住店?我们飞云客栈既干净又安静,饭菜供应及时,热水随时都有,楼上还有三间上好空房。”
罗隐饶有兴趣地听他说完,嘴里含的草竟然在说话间被他嚼完了一半。
店小二眼看着他嘴里的草被嚼吃了,有点吃惊,什么草居然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
罗隐笑而不答,从怀里掏出几根同样的草,往前一送:“来一根?”
店小二连忙摆手:“谢啦客官,还是您自己留着吧。”
“这么上好的黄花地丁丝都不吃?”
“不了不了!”店小二笑容可掬,“小的眼拙,这……什么丝,没看出来。——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都不。”罗隐摆摆手,“跟您打听个人?”
“什么人?”店小二看他嬉皮笑脸穿的又没个正形,顿时有些警惕,“客官,我们飞云客栈是正经店家,决不轻易向外透漏客人的登记信息。”
“放轻松嘛!”罗隐道,“我本人就像飞云客栈一样正经守法。——请问梅清河父女住在贵店么?”
“啊?梅家父女,两日前退房走了。”店小二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脱口而出,“据说是沉香阁的亲戚。”
“哦?退房了?”罗隐显然没有料到,他展颜呵呵一笑,“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说罢他从怀里掏了一把,把掏出的东西往小二手里一塞:“不成敬意,谢啦!”
说罢,把剩下的一点草丝嚼光咽净,抬起脚走了。
小二看了看手里东西,原来是一把酥脆葵花籽。
店小二顿时哭笑不得,这人有些意思。
罗隐边走边想:沉香阁的亲戚?哪一层亲戚呢?
他居然没有停步,鬼使神差来到了渊上街的苏家沉香阁商号。
与千面阁商铺外表简洁沉稳不同,沉香阁商铺大门装饰的很考究。门面很阔,原木的大门镂花阴刻花卉图案,精细逼真。门侧一副对联:沉沉芳馥丝丝空谷幽兰;袅袅香字缕缕素心清华。门楣上隶书“沉香阁”三个大字,古朴端庄。
罗隐看罢啧啧赞叹往里走,迎面出来两个穿戴颇为华丽的丫鬟,一看就是出自官宦之家,笑意盈盈提着精致的小竹篮。单看那小竹篮编制的太精妙就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喜欢,更遑论小竹篮里瓷白的香水瓶和朱红的小漆盒。那两个姑娘从他身边经过,留下一阵淡雅清香。罗隐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连带他鼻尖都是香的。
进了铺子里面,闻得阵阵清幽,果然和方才姑娘身上的香味一样。
“小伙计,就不怕这铺子里的香夺了香膏原本的香味吗?”罗隐一进来就问一个刚刚忙完闲了片刻的伙计。
沉香阁的伙计长得都模样周正,牙齿伶俐,经过专门的教养,对与“香”有关的知识多少有了解。
那伙计笑了:“公子好嗅觉!铺子里生的香只是最普通的草香,跟我们阁里的香品味道不冲,清清淡淡不粘人也不粘物,无碍的。”
罗隐发现,进来铺子之后,那种清香反而闻不到了。
“久在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么?”
小伙计耐性很好,一一跟他解释:“并非如此。草香大都淡淡,久居室内只需通风良好,便能时时闻见草香,公子不妨试试?”
罗隐吸了一下鼻子,果然,之前的清香又回来了,举起衣袖再闻,仍有小伙计所说的淡淡草香。
没想到草香也如此神奇。
“果然隔行如隔山,听君一席话,受教了!”罗隐真心夸奖。
“公子言重了!”小伙计宠辱不惊,“公子想要选香品么?”
“哦,哈哈,其实我……”
“罗大哥?”
他还没说完后半句“是打听人的。”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他身子一晃,一偏头,梅髯正既惊且喜地望着他:“当真是你!”
所以说,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
罗隐顿时觉得自己的运气之好没谁了!
“罗大哥,你要买香品?香膏?香水?胭脂?还是口脂?嫂嫂用的?”梅髯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罗隐发窘:“都不是。”
“那一定是放在熏炉或卧香炉里的,你是要香片、篆香、盘香还是线香?再不然是插在炉孔里的条香?”
罗隐……
小髯懂的真多!
小伙计:“既然公子和梅小姐相识,那小的就不打扰了,倘若公子有需要尽可吩咐小的就是。”
罗隐嘿嘿一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拉起梅髯的衣袖走了出去。
梅髯被他一声“嘘——”弄的懵了一圈,用睁大的眼睛发出一个合不拢嘴的疑问。
罗隐拉她走到街角人稀处,这才停下,莫名其妙的梅髯直到看他放开了手,才后知后觉地脸红了。
除了小时候他爹牵过她的小手走路之外,还没有人这样拉过她的手——尽管拉的是衣袖。
罗隐暗道:冲动了!
他赶紧咳了一声,找补道:“我去飞云客栈找你们,店家告诉我你和令尊离开客栈来了沉香阁,我怕你们人生地不熟的……”
然后他心下自嘲道:这什么破理由,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梅髯:“多谢罗大哥。罗大哥你家住王城?”
“也不是,”罗隐道,“我来王城三个月。早混熟了,比你们强些。”
梅髯点点头:“我就说你是好人吧。从酒品就能看出来。”
罗隐猝不及防被夸,有点不适应:“呵呵,还不是想找令尊喝一杯。”
“原来如此。”梅髯恍然大悟,“我说呢!放心吧,我会转告父亲,回福州前亲自酿几坛‘君子醉’赠你。”
“那好,一言为定!”罗隐道,“怎么,你们要走吗?”
“大概不会久留。我祖父祖母年事已高,我和爹爹不能再不回去了。”梅髯想起年迈的祖父母,想起心头一软,“他们多年操心挂念,如今也该享些天伦。”
“沉香阁……”罗隐想着措辞,“还住的惯么?”
梅髯一笑:“是啊,如今经营整个京州沉香阁分号的正是我舅舅。”
罗隐完全没想到梅髯居然是沉香阁的外甥女。
无由来的,他内心有点怅然若失。
梅髯见他一时沉默不语,咯咯笑了两声:“不过……”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罗隐:“怎么?”
梅髯叹了口气:“长这么大,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舅舅。”
两人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一段路程,几乎到了另一条街心了。
罗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梅髯很快从有点失望和沮丧里出来:“其实也没什么,我连母亲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母亲”一词让罗隐心中一痛,他眼前浮起一张惊心动魄的美人脸。他想要甩掉那张脸,可是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梅髯见他突然面露痛苦,与刚才在沉香阁的表现判若两人,不由关切地问道:“罗大哥,你不舒服?”
罗隐甩甩脑袋,坦率道:“有一点。”
“要我送你回去休息吗?”
“一点心病,不是大事,我自己能行。”
“好。”梅髯深吸一口气:“那么,再见。——你知道在哪里找到我。”
“是,我知道。”罗隐说完这句,身影一动,很快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