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住涌动的悲伤。
罗琼枝缓缓摘掉一只手套,在纪巽面前露出那只手。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罗琼枝用那只疤痕交错,几乎看不出样子的手抚上她的脸。
她的脸美得有多令人惊心动魄,她的手丑陋的就有多触目惊心。
纪巽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一只尖锐的爪子攫住了,疼得他陡然缩了一下。
他伸出自己的手颤颤地握住罗琼枝那只被烈火舔舐过的手,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大家所认为的一点不错,我早就死了。”罗琼枝用嘶哑的喉咙一字一句念出来,“……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此刻你看到的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失去了所有活的理由,却每天迎着日出日落的活死人。我就不该活着。”
“你看,生在我脸上的就是洞鉴——
“过去它扎根在我的脸上,现在它扎根在我的身子里。可就算这样我还活着。巽儿,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她像是打开了关闭多年的话匣子,根本不需要别人插嘴,“我忘了,这世间的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她是个美好单纯的女人,这么多年,足不出户活在痛苦的庭院里与世隔绝,实在是心思清净的厉害。
就像当年那个美丽的,不谙世事的,处在二八年华的少女。
刚刚开放就一整朵折损在了枝头。
纪巽心中升上来一股强烈的愤怒!
这些年,琼枝姨母都经历了什么?
洞鉴?
当年父亲为了洞鉴和《驻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原来洞鉴在琼枝姨母脸上吗?
对于当年之事他有过不少猜测和探查,但当事实摆在眼前,他亲耳听到亲眼所见之时,他还是有恍惚之感。
纪巽身子晃了一晃。
突然,罗琼枝推了纪巽一下,有些惊恐:“巽儿你快走!”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不,姨母,我来就是为了当年的真相。”他退了一步站定,“姨母,你看看我,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巽儿了!”
罗琼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喃喃道,“是啊,你长大了。”
她移动眼眸看了看一直侯在一旁的纪默,“他是谁?巽儿,你的孩子吗?好……真好……”
纪巽将攥在手心里的雕像拿出来,递到罗琼枝面前,“姨母,这雕像是你的?”
罗琼枝眉头一缩,颤动着双手把它接过来,摩挲了片刻,眼泪一滴滴掉在手中抱着婴儿的小小雕像上:“我的京儿……”
“京儿?是您的孩子?”
罗琼枝恍若失魂:“我不是一个好娘亲。”
纪巽扶她坐下来:“姨母,十三年前,我父亲死了,死于非命。”
罗琼枝泪眼婆娑,看了纪巽片刻,痛苦地闭上眼眸,“这作的是什么孽?”
纪巽:“姨母,十三年前,江师伯……”
“十三年前的事你不如亲自问我!”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传过来,随着门帘掀动,走进来一个高瘦的身影。
一身的冷肃。
不大的眼眸,白发如雪。
江半图!
纪默后退一步站好。
纪巽眼神一冷,紧接着笑了一声,手指抚了一下椅身,不慌不忙站起来看向来人:“江师伯回来得正好,多年不见,侄儿正想与你叙旧。原以为师伯事忙,正担心遇不上你白来一遭,如今看来侄儿运气还不错。”
罗琼枝却僵硬地上前一步,拉了一把纪巽,仿佛要把他护在身后。
“姨母,”纪巽无奈道,“您总是这么善良,还像小时候那样护着我。您忘了,我都是当爹的人了?”
江半图看罗琼枝一副要护着纪巽的样子,眼中有冷光闪过。他走进来,看了纪巽一会儿,仿佛要把这些年隔开的时间无缝衔接,然后他开口道:“巽儿,师伯没料到你竟然会来。”
“师伯说这话就谦虚了。纪巽小时候最佩服的就是师伯您,来到京城听说您在此落脚,自然是要来拜访的。只是,师伯这地方太难找,您不会怪侄儿来的晚吧?”
江半图负手而立:“你来也好,有些事情早晚都要了结。”
纪巽:“师伯一直是个明白人。敢问师伯,当年家父归家途中为何派人半路拦截?”
“当年之事我是为了他好。”
“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他死?”
江半图似乎没料到纪巽如此直接,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知道那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哈!”纪巽气笑了,“那么你呢?你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断手?比起横死未免太轻!当年你派人劫道,口口声声向家父讨要洞鉴和《驻颜》,原来一直都是贼喊捉贼!”
“纪巽!”江半图冷喝一声,“当年之事责不在我,都是寒柏他自己的选择。以己之命换取纪家安全无虞并不吃亏。”
“所以,你觉得家父死有余辜?”纪巽一向从容的脸上此时一片萧瑟,“可怜他到死还被你蒙在鼓里,你的目的一开始就是洞鉴,为此你不惜将家父拉下水,再借君上之手将他除去。表面上,纪家得到了朝廷庇护,实则一直一来都被朝廷监视。江半图,你好打算!不,恐怕,我该叫你江尊主吧?”
纪默一直站在纪巽身边,纪巽与江半图的对话已经让他想通了许多环节。
罗琼枝也从里面听出了令她震惊的秘辛!
原来,表姐夫纪寒柏的死竟与自己有关,与江半图有关!
江半图神色一凛:“纪巽,你知道的不少啊!”
纪巽冷哼一声。
“半图,巽儿所说可是千真万确?”罗琼枝哑着嗓子,“为了洞鉴你到底做了什么?!”
从江半图带来洞鉴到她面前开始,她就明白他变了,再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江半图。
她半辈子自身难保,万念俱灰,几乎不过问江半图在外面做了什么——想必无论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她能说什么?或者说,她说什么他会听呢?
“我做了什么?”江半图狂笑一声,“我做什么自有我的道理!”
“你!”罗琼枝叫了一声,“纪寒柏不但是你的师弟,他还是你师父的儿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何下得了手?”
“你以为纪寒柏是我杀的?”江半图浑身笼上一层戾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纪寒柏还用不着我动手!”
纪巽质问:“可你自始自终都是算计者,参与者和旁观者,更是推动者。我爹哪里对不起你?纪家哪里对不起你?”
“哼!从我无辜的的妻儿陷身火海的那一刻起,老天爷就瞎了眼!”江半图衣袖一甩,“从那一刻起,凡挡住我救妻之路者都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