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千和周可温在五味斋的包间里大快朵颐,周可温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默默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看他俩吃东西的沈顾。

　　奇怪，二狗子之前还是一副想胖揍他俩一顿的神情,怎么这会儿看着这么乐呵了？

　　周可温放慢了往碗里夹菜的速度,想要从中嗅出些阴谋的味道。

　　就在这时,包厢的房门被推开，周可温回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霍颜。

　　“阿颜,你也来了？中午吃饭了么？”周可温招呼霍颜过来和他们一起吃。

　　然而今天的霍颜看着却有点奇怪,脸上没有惯常的随性笑容，而是十分严肃，半点笑模样都没有，而且从始至终只盯着魏小千一个人看。

　　周可温觉出不对,回头看魏小千,魏小千正埋头啃一根酱骨头，啃得正起劲儿呢,察觉到室内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看他,才叼着骨头抬起头，结果一看到门口的霍颜,他就傻眼了。

　　啪嗒。

　　骨头从魏小千嘴里掉出来。

　　魏小千呆呆地瞪着“霍颜”,半晌才吞了吞口水,低眉顺眼地站起来,怯怯叫了一声：“娘。”

　　周可温和沈顾目光中都是惊叹,尤其是沈顾，纵使早就在窗口看见了魏夫人，此时看见她伪装成霍颜的样子，也是十分震惊。

　　不愧是讹兽一族啊，伪装起别人来完全能以假乱真了！

　　打扮成霍颜模样的魏夫人沉默地看着魏小千，直把魏小千瞅得越来越心虚，就差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才淡淡开口：“你还知道你有个娘啊，想找到你这儿子，也是很不容易了。”

　　当天晚上，霍家大院里十分热闹，听说魏小千的母亲和几位姨母来了，霍刘氏特地准备了一大桌菜，霍家上下全体出动，盛情款待。

　　霍老爷子作为大家长，自然是要最先发言，他笑眯眯对魏夫人道：“魏小先生对我们霍家恩重如山，既然是魏小先生的至亲，就是我们霍家的至亲。几位远道而来，尽管在这里安心住下，就当是自己家，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霍颜附和：“是呀，魏伯母，内院有两间客房，是我成婚时新盖的，到现在还没人住过呢，刚好四位可以住在里面。”

　　霍平章也感慨道：“魏夫人，当初若是没有魏小先生假扮成牢头，将我偷偷换了出来，只怕现在也就没有我霍平章了，再生之恩无以为报，魏夫人乃侠士之母，若是不嫌弃我是个粗人，便容我敬您一杯酒！”

　　魏夫人很客气地举起酒杯回礼，举止间进退有度，颇为斯文，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妇人。

　　“几位太客气了，我们魏家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就不太懂事，一个人在外头闯荡，能蒙贵府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又何来恩情一说？”

　　这次与魏夫人同来的还有三个妹妹，也就是魏小千的二姨，三姨和四姨，也都和魏夫人一样，是极为得体的贵妇人。

　　此时魏小千正被母亲和三个姨妈夹在当中，其实他的个子比四位长辈高，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场问题，总觉得他坐在四个女性长辈中间，有些可怜巴巴的。他没有插嘴的机会，便想用筷子夹一块糖醋里脊，谁知才稍有动作，坐在她旁边的三姨便已经将一块糖醋里脊放到了他的碗里。

　　魏小千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默默将糖醋里脊放进嘴里吃了，觉得有点咸了，又想去拿茶壶给自己倒一杯茶，结果还是没等他伸出手去，距离茶壶最近的四姨便起身拿过他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还慈爱地看着他笑：“慢点吃，别噎着。”

　　魏小千：“……”

　　魏小千在心里长叹一声，乖乖接过茶杯，向四姨道谢。

　　客套与寒暄过后，魏夫人单刀直入，说明来意：“犬子已经在府上叨扰了这么久，实在是问心有愧，我这次来，便是专程接他回去的。”

　　魏夫人这话一说出口，不仅是霍家人，连魏小千也愣住了。

　　“娘？”魏小千询问地叫了一声。

　　魏夫人却像是没有听到魏小千在说什么似的，只是低头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摆明了这个决定是不容商量的。

　　霍颜：“魏夫人，其实您不用急着让小千走的，他在这里住得习惯，就一直住下去嘛，又不是外人了。”

　　魏夫人却只是极为短暂地勾了下唇角，算是笑意，态度却很明显。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一时间没人说话，还是周可温打破沉默。

　　“魏夫人，您想必还不知道吧，小千现在已经是北平城有名的角儿了，一人千声，满大街都是他的戏迷呢，他在这北平城里过得滋润着呢！您根本不用担心！”

　　沈顾本来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态来蹭饭的，然而此时见魏小千那憋屈样子，也有点看不过眼，帮着说了两句：“魏夫人若还是不放心，以后还可以让魏小千去我那里住，有天犬会的人照应着，谁还敢动他么？”

　　魏小千忙不迭点头，又满含期许地看向魏夫人。

　　然而魏夫人却连看都没往魏小千这边看一眼。

　　魏四姨见自家大姐实在是太过强硬，有点让霍家人下不来台，便笑道；“前几天看了报纸，我听说您家里也是招了上门女婿，对吧？”

　　霍刘氏忙道：“是啊，因为家里没有儿子，我们做皮影的又是家学不外传的，所以便让阿颜招了入赘女婿，不过我那女婿有点忙，今天晚上不能回来吃饭了。”

　　魏四姨笑道；“其实我们家和您家的情况相近，但是又有点不同。我们魏家九代无子，家中只有女儿，为了不至于断了香火，先祖便立下规矩，以后魏家实行母系氏族时期的婚制，一妻多夫，冠以母性。”

　　魏三姨又给魏小千夹了一块鱼，笑眯眯地看着魏小千，目光满是慈祥和疼爱：“谁成想，到了第十代，我们家小千居然出生了！霍老爷子，霍班主，你们应该也能理解，我们家里人当初有多激动吧？”

　　霍老爷子和霍平章还真的试着理解了一下，要是放在以前，只怕他们还真的会羡慕，来个感同身受，然而现在他们感了又感，还是没能生出什么代入感来。

　　现在他们是真心觉得，有没有儿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啊。

　　这时，不怎么爱说话的魏二姨也开口了：“小千自小便是在家里人的百般呵护下长大的，虽然贪玩，偶尔愿意在外面跑，但是我们知道他的脾气，最是没有长性，吃不得苦。您别看他现在混得很风光，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好吃懒做，遭你们嫌弃的。”

　　魏三姨玩笑道：“是啊，与其到那个时候再把他领走，落个不好的印象，还不如现在离开来得圆满。”

　　魏四姨：“所以我们已经买好了明天的火车票，明天一早就告辞了……”

　　就在这时，一直乖巧听话默默吃饭的魏小千，忽然将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拍，豁地站起身。

　　魏四姨吓了一跳，话都没说完，吃惊地看着自家外甥。

　　魏夫人眼中也显露出讶异之色，有点不可置信看着向来乖巧的儿子。

　　魏小千垂着眼，也没有看自己的母亲和三位姨母，就这么直接转身，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霍平章笑了两声缓解气氛，打哈哈道：“瞧瞧，魏夫人啊，恐怕是魏小先生他舍不得离开这里，您想把儿子领回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一顿饭吃得有点沉闷，用过晚饭，四位夫人直接去了魏小千的住处，霍家人为了给他们留出空间，特地回避。

　　霍颜今天算是开了眼，找到机会，将周可温和沈顾拉到一旁问：“魏小千他家里竟然是这样的？”

　　周可温摇摇头，“比这还瘆人。”

　　沈顾；“你见过上百个奴仆每天只围着一个人转的情景吗？”

　　霍颜稍微想象了一下，觉得贫穷实在是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霍颜好不容易才将张开的嘴巴合上，“魏小千家里……真么有钱么？”

　　周可温笑了笑，“你别忘了，讹兽一族擅长什么？”

　　霍颜；“伪装成别人，骗人呀！”

　　周可温；“那你想想，他们全族的人，都对此道精通到出神入化的程度，难道就打扮成别人的样子玩么？不知道做点什么事？”

　　霍颜顿时显露出骇然之色，不禁想到今天白天，看到的那个“朱江”，以及后来看到的那个“霍颜”，顿时脊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真是难以想象，若是一大帮子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组织，那岂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上至冒充别人行便宜之事，下至乔庄改变搜集情报，真是什么生意都能做。

　　想想霍平章是怎么被魏小千救出来的吧！若是魏小千当初向霍家索要酬金，即便是倾家荡产，也要把酬金凑齐了啊，毕竟什么都没有人命重要。以此作比较，这天底下空有钱财，却无法解决棘手问题的人，又有多少？

　　啧啧，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就凭讹兽的这种技能，肯定不会穷的啊。

　　而且单是从魏小千那特别讲究的兔笼子，也能看出这位的出身不会是平民之家。

　　正当霍颜为身边惊现一个隐藏富n代而唏嘘的时候，魏小千的房间里，魏小千正与家中四位长辈划定楚河汉界而坐，两相对立，颇有剑拔弩张，分庭抗礼之意。

　　魏四姨；“小千啊，你不要惹你娘生气，明天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魏小千紧紧抿着嘴，闷声道：“我明天中午还有演出呢，不能失信于人。”

　　魏夫人不屑道：“你就算在这里做一辈子皮影前声，又能赚到几个钱？连你屋里的一幅字画都买不起。”

　　魏三姨：“是啊小千，而且在这里多辛苦。你瞧瞧，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是人住的吗？”

　　魏小千终于炸了，自见到四位长辈之后，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怎么就不是人住的，我觉得挺舒服！”

　　魏二姨劝道：“小千啊，你别任性了，前几年你年纪小，愿意在外面乱跑，我们也没管你不是？可是你现在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这北平的水这么深，你居住的这条街上环境又这么杂，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顿下来？但若是你跟我们回到老家，不仅不用为生计犯愁，还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多好啊！”

　　魏小千：“你们觉得好！那你们就自己去过那样的日子呗！管我做什么！”

　　魏夫人终于听不下去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魏小千，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呢？出来混了些日子，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在魏家的三位姨妈眼里，魏小千是个极为听话孝顺的孩子，若是以往大姐这样动怒，小千只怕早就乖乖认错，给母亲赔罪了。

　　然而这一次，让魏家四位长辈吃惊的是，魏小千的态度居然比魏夫人还要强硬。

　　“反正我不会和你们回去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每天都很开心，也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不用假扮别人，可以做我自己，那么多人都认识我，认识的是我魏小千这张脸，而不是伪装成的哪个大人物，我觉得这样很好！”魏小千爆发一般，一口气将这番话吼出来，最后直接冲到门口，背对着魏夫人她们，停驻片刻。

　　“你们能不能……别再管我。”

　　说完这句，魏小千猛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这孩子……是怎么了？”魏四姨喃喃。

　　魏夫人也看着空空如也的大门口，微微蹙起了眉。

　　魏小千生怕他的母亲和姨母们追来，索性变成了兔子，一溜烟溜进了霍老爷子和霍老夫人的正房。此时周可温也变成了狐狸的样子，正盖着一条毯子，窝在椅子上准备睡觉，这时看见兔子跑来，不由一愣。

　　“咦？这不是魏小先生养的那只兔子么，好久没见了，还以为跑丢了呢。”霍老爷子上床之前，往心爱的狐狸那边瞄了一眼，看到兔子以后，觉得十分新奇。

　　霍老夫人也看了一眼，笃定道：“咱家这几只动物都有灵性的，丢不了。”

　　“是啊，我也觉得咱家这几只动物，都像是能通人性似的，眼睛会说话。”霍老爷子想了想，又从床上下来，趿上鞋子走到狐狸和兔子身边，从旁边抽屉里翻出一块小绒布，将兔子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现在夜里冷了，可别冻坏了。”霍老爷子念叨着，这才又重新回去睡觉。

　　魏兔子裹着身上的小绒布，还能闻到上面淡淡的皂粉香味，显然是洗干净的。他忽然鼻子酸酸，仰起头看天。

　　真的很不想离开霍家呀。

　　旁边的狐狸看得怪同情的，伸出一只狐狸前爪，在兔子的头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