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模样,但人鬼殊途,这副皮相也不过留存了她死时的年岁罢了。
姜云舒眼中的思量尚未完全透出来,便又被一派天真无邪给遮掩住了,等到两人视线交错的时候,已是柔弱对慈祥,看不出丁点的各怀心思了。
那妇人似乎有些尴尬,不过片刻就转开了目光,瞅向鬼少年,笑道:“阿良啊,别怪婶子不请自来,只是咱们村子里好些年没来过客人了,由不得人不奇怪哪!”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良面色并未缓和太多,只淡淡“嗯”了一声:“我家也没有米了,趁着天还没黑,李婶子还是去别家瞧瞧吧!”
李氏堆起的笑容立刻挂不住了,讪讪埋怨:“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眼看着两人开始了家长里短,姜云舒垂眸笑了笑,轻声问:“这位李娘子,对我们修行道上的事情也有了解?”
话题陡然被扯了回来,李氏一愣,一丝紧张情绪没能掩饰好,突兀地浮现出来,和脸上的一派和气关怀格格不入。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连忙笑道:“别看我们这破败,可旁边不是还有几座城么,往日赶集的时候,总能听到几句闲话!”
她说着,搓手往前凑了几步,一双灵活的眼睛在姜云舒两人身上从头转到脚,陪笑道:“只是,听说这些年来修家越来越少了,小妇人从来没想到竟真能亲眼见着两位,哎哟哟,说不得这可真是个好兆头!”
姜云舒心中嗤笑,若见她一面就是吉兆,那她就不用做别的了,只要满世界的跑去见人就能消灾解难,又何苦上天入地地瞎折腾。可面上,却只做羞涩地笑了笑,迷惑不解道:“既是好兆头,为何方才阿良对我二人……心存芥蒂呢?”
李氏语滞,抿了抿嘴唇,有些狐疑地打量过来,不确定这人模狗样的小姑娘是真棒槌还是装懵懂,姜云舒抬了抬眼,与她匆匆对视一瞬,就又垂下了目光,露出个强压着怯弱的笑来,手指不自在似得揪着衣带,无知无觉般绕了一圈又一圈。
阿良面上却是一红,吞吞吐吐好一会,挠了挠头,恶声恶气道:“我哪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他不快地侧身指向卢景琮:“谁让他进灵河里去的!难道你们……咳,难道他不知道灵河是圣地,万一搅扰到先人安寝,谁补偿得起!”
短短几句话,乍一听起来只是抱怨,姜云舒心中却是一动,连忙按捺住思绪,细声细气解释:“不、不是的,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唉!”
她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垂头继续道:“阿良郎君有所不知,我二人本是师兄妹,奈何师门突遭大难,我们却修行日短,是在帮不上忙,只能仓皇逃出,却不想行至附近时终于力竭,这才……”
阿良与李氏不约而同地看向仍在装死的卢景琮,各有思量,但大致上却都信了两人负伤逃命的说辞,一时沉默下来。
姜云舒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数——姜萚所列阵法只怕有独到之处,竟然压制住了他们身上的阳气,让幽冥住人能将他们误认作是本地鬼修。
只不过,忘川被当作圣地景仰,以及李氏所说的鬼修日益减少,又是什么道理呢?
她存了疑惑,便继续装出一副长在深山、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套话,待到暮色愈沉,李氏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的时候,已经将幽冥中的规矩了解了大半。
卢景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倒不是不敢动,只是在冥河之中涮了一回,阴寒之气入体,虽不致命,却依旧难受,他耳中听着姜云舒和两只鬼虚与委蛇,心里隐约觉出她一方面是在打探消息,另一方面只怕是要为他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便不浪费对方的心意,专心致志地调息起来。
破木门随着李氏的离去又发出“吱呀”一声,卢景琮轻轻舒出一口气,觉得丹田之中寒气已散去了五六成,力气也随之恢复,于是掐着姜云舒与阿良说话的空隙,低低咳嗽了一声。
姜云舒耳朵尖一动,唇边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可阿良却开心不起来,或许是险恶环境塑造出来的警戒本能使然,他在转过头的一瞬间,表情已然冷凝起来。
可他没想到,带来威胁的却不是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的青年,而是身边那个看似柔弱腼腆的女孩子。
怯弱的神情须臾便从姜云舒脸上褪去,她抬起头,肩背笔直,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下,打了卷的衣带从她指间滑落下去,她挑了挑一边眉梢,而后弯起眼笑了。
陡变的气势让阿良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只觉得喉咙发干。
姜云舒笑吟吟地看他:“多谢你啦,让我套出来这么多消息,现在既然知道整方圆千里都已没多少厉害人物,我也用不着装孙子啦!”
卢景琮撑着墙站起来,抚胸咳嗽几声,无奈地叹了口气:“承明,好歹你我也承他的情,就莫要再吓唬他了。”
充盈满室的幽光倏然淡去,一道道纤柔而轻盈的丝线垂下,姜云舒耸耸肩:“难道我还会大开杀戒不成?”她把玩着手里的夕风,笑着说:“阿良呀,我本来是打算先把你打晕或者绑起来的,不过既然他求情了,咱们就来打个商量好不好?”
可怜阿良一腔刚刚萌动的少年之心立即碎成了八瓣,脑子里一片轰鸣,只能呆愣地回望过去。
姜云舒像是被他不敢置信的神情刺痛了眼,笑容黯了黯,却立刻又说道:“我们还要在此休息一夜,不想有人打扰,更不想引起无关人等的注意,所以要麻烦你老老实实的,别引人过来。作为回报,只要我能做到,我可以替你达成一个心愿,如何?”
阿良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目光在姜云舒冷瓷般素白的脸上盘桓许久,却再也找不到初时的温柔娇怯,那副精致的面容上即便仍挂着笑,却依然淡漠得让人心惊。他莫名地一阵心悸,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仍不由自主地显露出几丝委屈来,看上去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
姜云舒别过脸去,背靠着漏风的窗子,淡笑道:“先说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语气随意,像是在聊家常,可阿良却沉默了下去。
夜又深了一些,翡翠般绿幽幽的天色已看不见了,干涸血液似的紫黑笼罩在头顶,连遍地惨白的泥土都更加暗淡了几分,泛起枯骨一样的不祥颜色。
如此萧条的荒村,无人买得起火烛,屋子里透不进星月辉光,反而比外面更加阴暗。
少年人憔悴的脸色几乎要融化在夜色中,看不出是喜是悲,良久,轻声问:“我想投胎转世,你能帮我么?”
姜云舒讶然看过去,却又随即了然。
不等她说话,阿良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闷在喉头,反而像是缠绵的呜咽:“都说修家会记得上一辈子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姜云舒默然,知道他仍没怀疑自己“鬼修”的身份,想了想,便轻轻点了下头。
阿良眼中却蓦地一亮:“人间好么?”
想到如今烽火燎原哀鸿遍野的景象,姜云舒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瞧见对方满眼期盼,忽然就不忍心实话实话了,便笑道:“自然有人活得好,有人过得艰难,但就算再难,也不会比这里更惨了。”
阿良眼中光亮愈发灼灼,向前迈了一步:“能吃饱?能有衣裳穿?能有……”他猛地顿了一下,声音转低:“……能有父母亲人在一起?”
他摇摇头,惨笑起来:“我来了十几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是被兵祸赶来赶去。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倒不如当初就去当兵了也好,活着有口饭吃,死了……死了回到灵河里,一觉睡到转世投胎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用瞎想了……”
这倒是方才不曾提及的线索。姜云舒瞳孔微微凝起,喃喃道:“死了就会回到冥河中休眠。”
生人入幽冥是罕见之事,阿良做鬼不过十余年,想不到如此奇闻异事,更不曾起疑,闻言只随之感叹:“是啊!大伙不是都说灵河温养魂魄,就算在兵祸里横死了,早晚也能养回来么?”
他有些虚弱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怕死,我总记得,当年带着我逃难的几位爷爷都说如今世道不一样了,灵河也和以往不同,若是真死了,也不知还有没有醒过来的一天,我害怕,万一就这么无知无识,不知喜悲,不觉冷暖……万一这世上再也没有我了,该怎么办……”
少年被多年的流离坎坷磋磨得面黄肌瘦,已猜想不出活着的时候是何等模样,就连心智也定格在了初亡的时刻,可即便在这样的光景下,所思所想却仍条理分明,甚至比同龄之人更深几分,姜云舒忽然忍不住想,这样的孩子,在活着的时候,应当也是父母手心的珍宝吧。
只可惜,芸芸众生,贵贱贤愚,到头来谁也逃不过无常二字。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想告诉他,若是真的消散于天地,他自己便不会痛苦畏惧了,不舍不忘的,永远只是被留下来的人。
所以,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状似无意地笑道:“你说得对,既为鬼身,再死一次只怕魂体难免伤损,万一伤得太厉害,魂魄散碎,谁知道究竟能不能入灵河温养呢!”
卢景琮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起,面色微变,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出口。
姜云舒语气虽然随意,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紧紧盯着阿良。少年人并没用发觉,下意识反驳:“怎么会!伤得再重也还是魂魄,又不会变成别的东西,哪会进不去灵河呢!若不信,你自己去河边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说着,忽然狐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师父都没告诉过你?”
他被骗了一回,语气自然不太客气了,姜云舒却无心计较,缓缓笑道:“是啊,我师父没有说过。”
卢景琮却在这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认真道:“还有希望!”
姜云舒蓦地一怔,怅然之色滑过眼底,低声叹息:“到了现在,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对的,又应该相信什么了……”
不等人来安慰,她便又恢复了以往笑吟吟的模样:“不说这个了。对了,如你所说,要么是以鬼身再死一次,魂魄在灵河中温养圆满再入轮回,要么是如你一般在幽冥生活,等着转世的天意,既如此,我又如何帮你呢?”
阿良愣了,眨了眨眼,迟疑道:“我当然没有办法,可是,你不是修家么?人人都说修家无所不能,我以为你们会有办法!”
姜云舒:“……”
……原来是个想当然的。
她扶着窗框,从破洞往外看了一眼,失笑出声:“鬼还不是人死后化成的,若鬼修那么厉害,能够逆转阴阳,当初自己又怎会身死?”
“啊!这……”阿良也反应过来了,顿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讷讷问,“那你是没办法了?”
姜云舒:“嗯,你这个愿望我无能为力。”
本就是不抱多少希望的妄念,更何况在前一句话问出时,就已隐约料到了答案,阿良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以对,可不知为何,当真听到了对方回答的时候,却莫名地只觉浑身发麻,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脑筋有些混乱,艰难地抱起双肩,难以忍受般微微颤栗起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冷霜打透了的枯叶,犹显稚嫩的脸上竟带出了几分饱经沧桑的老人才会生出的悲凉。
卢景琮终究不忍,低声一叹:“你还有别的什么心愿?或许就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阿良未曾抬头,良久,细微的簌簌轻响落于地面,卢景琮眉头微蹙,走过去,单手扳起他快要埋到胸口的脸。少年憔悴削瘦的脸上两道泪痕宛然,却倔强地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他抬眼对上卢景琮的目光,微微一怔,像是被对方眼中的怜悯激怒了,突然猛地别过脸去,狠狠道:“呸!骗子!若我说,我想衣食无忧,我想再也不用像丧家犬一样被赶来赶去,我想这天底下再也没有兵祸,再没有朝不保夕,你能帮我么!你们分明什么都做不到,还来说什么好听的谎话!我打不过你们,也赶不走你们,这屋子随便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求你们就别再来戏弄我了!”
卢景琮气息一窒,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自心底升起。
方才他躺在床上调息疗伤,却也听到了屋子里的对话——幽冥早就没有了在人间话本中津津乐道的阎罗判官,四方鬼雄再无约束,皆招兵买马,自此兵祸连年,寻常游魂流离悲泣,难有立足之地。
确实,他们区区几名过客,不过是死水湖中偶然投下的几枚石子,最初的涟漪散去之后,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直默然倚在窗边的姜云舒忽然低声道:“嘘!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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