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汤汤,冰冷得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姜云舒简直要疯,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叶清桓:“那你还这么闲?”
叶清桓嫌弃地瞟了她一眼,没答话,先问卢景琮:“流民都安顿好了?”
这城里一夕之间成了个大澡堂子,无论人鬼,都住不得了,只好迁到远处高地上去,好在卢景琮揣着虞停云亲授的须弥图卷,此等小事还不在话下,便点点头:“都安置下了,不算太远,待水退去便可自行回来。”
叶清桓容色略缓:“禹王谋划虽然落空,但毕竟根基深厚,身旁也不乏能人,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以免遗祸。表哥的追迹术可有所得?”
说话间,叶筝的气色已又黯淡了几分,闻言说道:“我一线神识附于玉卿身上,追至西北方二百里处,此后就如入迷障,察觉不到他们的行踪了。”
神识外放对人消耗极大,距离越远越是如此,便是附着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叶清桓心下暗叹,正要让他收起术法,忽然听姜萚轻轻“咦”了一声:“西北方……三百余里外,正是阿晟陈兵之处!”便立即传讯回营问询可有异常之处。
“阿晟?”
见几人疑惑看来,姜云舒连忙解释:“庆王,名李伯晟,算是十二哥一手扶植起来的!”想了想,又道:“日后虽不好说,但眼下看来,他与那些满肚子坏水的不大一样,也不知争王令中的深意,倒更像是个揭竿而起的义士,麾下兵马……应当和禹王明面上的差不多,而身旁的修家,除了十二哥与沈竹尘,大概就只剩下些小角色了。”
最后那句评价倒不是出于傲慢,单凭她能摸到中军帐前不被察觉一事,便可见一斑了。
叶清桓皱眉:“禹王如丧家之犬,若无意外也就罢了,但就怕遇到令他狗急跳墙之事。”
他尚在沉吟之中,未定是应当暗中尾随禹王还是先去庆王军中会合,而卢景琮却蓦地面色一变,惊道:“不好!”
不等人问,他便快速说道:“含光真人与各位怕是不知,玉卿此人有一独门法术,可夺人神魄灵性,只留鬼身作为傀儡听她号令,如今恰在禹王急需灵力之际,若是庆王与其遭遇,恐怕正如羊入虎口!”
姜萚一怔,身形微微僵住,而下一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怒色隐现,沉声道:“……玉卿?若真是此人作祟,我必手刃之!”
便是亲手折了那傀儡童子脖颈的叶筝,也只是管中窥豹地从玉卿的几名随侍身上揣测到了些许傀儡军的本事,唯独姜萚,当初在庆城之中亲眼见到了无爱无憎、更无悲悯,只知听命屠杀无辜的那一方军阵。
他鲜少发怒,但此刻周身涌动的,既不是与谷秋对峙时的冷冽,更非训斥弟妹时的威严,而只是纯粹的怒气与杀机,仿佛将脚下忘川之水的森寒都逼退了三分。
再不发一言,他转身祭出长剑,率先御空而去。
叶清桓蹙眉默了一默,瞥一眼姜云舒,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让你磨蹭!惹他生气了,你就绷紧了皮罢!”
姜云舒十分冤枉,不知道怎么就背上了这么大一口黑锅,却不敢多说,连忙也跟了上去。
来时三百里疾驰而至,归时急迫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遥见庆王军阵扎营之处时,正值日落,青紫之色从天边漫上,浮云聚散,白土之上映出遍地虚实光影,比起寻常的静谧,多添了几分让人心神不定的诡谲。
姜萚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蓦然凝眸向主帐望过去。
也就在同一时刻,一声惊怒厉吼爆发出来,正是李伯晟的声音。
姜萚面色一紧,立即飞掠过去,叶筝紧随其后。姜云舒也正要催动法术,余光一瞥,却发现叶清桓和卢景琮一动未动,两人极快地对视了一眼,叶清桓撇过头去,小声“啧”了一声。
姜云舒便也反应过来了,与卢景琮默契地一左一右护在叶清桓身侧,给他护法。
下一刻,一道十分熟悉却又与过往大不相同的神识波动自近及远扩散开来,如同静水面上的涟漪,绵延不止。
姜云舒眼帘垂落下去,像是入了定,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玉笛。
笛子小巧,长不盈尺,剔透幽碧仿若春水,一端垂着素白的细长流苏,精美非常。
叶清桓虽正忙得自顾不暇,却还是要做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没话找话地问了句:“你的云驾,还有这玩意……看来你是去过明珠岛了?”这话本也不需特意回答,奈何他记起自己当日的口是心非,略觉尴尬,便又掩盖般嘴欠了句:“可起了名字没有?”
修者惯用的又或爱惜的法器,常常要赐名,并非什么罕见之事,叶清桓自知重逢时光难得,下意识便想与姜云舒多说几句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也好,却不料越说越觉得别扭,正要闭嘴,就见姜云舒神色古怪地一眼横了过来,抿抿嘴唇,似笑非笑道:“剑名蒹葭,云驾桃夭,而这笛子……我叫它‘既醉’。”
叶清桓怔了一怔,满脸故作的漫不经心突然僵住了。
半晌,才木然移开目光,干巴巴说道:“全是歪解!”
姜云舒便笑了,也不辩驳,只轻声戏谑道:“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声到末尾,缓缓低了下去,叹息般重复:“君子万年哪……”
只可惜,匆匆一世,未及百年,更何谈千秋万载。
言未尽,姜云舒眉宇间忽而生出一股戾气来,将既醉凑近唇边。玉笛清润,可奏出的乐声却极尽凄厉嘶哑之能事,活像是出自一只正在上吊的乌鸦之口,让身旁两人登时一个激灵。
叶清桓满心怅然刚消,就很想把自己一头撞死,双唇张翕几次,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叹道:“……我该教教你音律的!”
不过笛声虽刺耳,效果却丝毫不打折扣。笛音正为动摇神魄而生,音韵扫过之处,几个看似毫无异状的兵卒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接连倒地,连抽都没抽一下,便没了动静,仅仅片刻光景,旁边的同伴尚未来得及惊诧,横在地上的那几道身形便倏地化成了飞灰。
如是者三,叶清桓才收回散开的神识,姜云舒摧人心魄的笛音也终于停下来了,挑起眼角冷笑道:“老不死的,动作倒快!我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居然敢先下手插钉子!”
叶清桓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就更明显了:“这么大的口气,跟谁学的?”
姜云舒扬扬眉,冲他呲牙。
另一边骚动也终于平息下来了,营帐外的两队侍卫散开,姜萚亲自扶着面色苍白的李伯晟出来,在附近缓缓巡视了一圈,大约是在安定军心。
然而修者五感灵敏,便是站得远的姜云舒等人也闻到了营帐内透出的血腥气。
果然,一场装模作样之后,刚一回去,李伯晟就几乎瘫了下来,被两个亲卫手忙脚乱地抬上了床,这才苦笑连连地解释:“我本以为已经足够小心,知道姜大哥你们不在,还特意招了个有些修为的护卫过来,可谁能想到禹王竟然如此厉害,连修家的魂也说摄就摄了,反倒把我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
他从衣内摸出个断成了几截的小纸人,叹道:“若不是姜大哥留下了这个,只怕我也再见不到诸位了!”
叶筝是个实心眼的,上前摸了摸那枚七零八落的纸符,点头道:“确实。”
李伯晟的脸色就更好看了。
半天,他才讪讪转开话题:“方才听姜大哥说,禹王要列邪阵血祭无辜,被诸位破坏,所以遭受反噬,不得不逃……”
“并非完全如此。”叶清桓忽然打断,看了一眼姜萚,难得认真地说道,“非是反噬。他们破坏阵法时受阻,危急关头,忘川水不知为何倒灌入城,禹王也是因此异象才突然受伤,决定率亲信逃窜,而表哥他们情急之下顾不上追击,只得先催动寄魂符召我出来暂布结界,以便争取时机转移百姓。”
他微侧过脸,并无指代,却像是特意在向姜云舒解释:“城墙倒塌是因忘川倒灌的缘故,你之前说感受不到我……大约也是因为忘川水势汹涌,扰乱了城中灵元的关系。”
除了姜云舒之外,倒无人留意这一句,反而更加在意他之前所言。李伯晟按着仍在渗血的胸口,惊愕道:“先生是说,禹王乃是被惊走的,实力并未大伤?”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的好消息,几人脸上毫不意外地显出了沉重或同情的神色——禹王跑得快,没能带上兵卒,可不正好就要拿庆王这只初出茅庐的肥羊来进补了么。
唯独叶清桓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奇道:“那又如何,他无论是扭伤了手指头还是让人迎面砍了十刀,都能随手捏死你,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太打击人了。
李伯晟脸色憋得泛青,却听叶清桓转言道:“你还不如多操心下暴涨的忘川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那水像是被谁控制着,也不知是敌是友,说不定今天淹死了禹王大半兵马,明天就心血来潮又淹到你这来了。”
李伯晟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于败退下来,认命道:“那先生的意思是……”又习惯性地看向姜萚:“姜大哥觉得呢?”
姜萚难得地没有在第一时间耐心地给他解释,而是侧身透过重重帘幕的缝隙望向外面,似乎在出神。过了许久,他才低低舒出一口气,道:“殿下且安心休养,我这就传讯沈道友,请他坐镇中军。至于我们……料想禹王今日受挫之后,或者会再次进犯,又或者会谨慎绕开此处,若是前者自不用提,但若是后者,我们需得趁他重整旗鼓之前斩草除根,只怕会有些时日不在军中。”
他说得还算委婉,但李伯晟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别离的意味,不由怔忪,良久,一咬牙,挣扎起身,从床前暗格内取出一只小匣,不由分说塞入姜萚手中,涩声笑道:“没有姜大哥,不仅这东西守不住,就连我们这些庆城出来的莽夫都早回了冥河里!如今既有强敌在侧,我帮不上忙,就只盼着这东西能助各位一臂之力,姜大哥千万莫要推辞!”
姜萚自然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待要不收,却听到了这么一段话,虽不想承认,但心中却清楚他所言不虚,沉吟片刻,还是当众打开了匣子。
木匣上下与四周皆刻画了繁复纹路,层层叠叠全是锁灵、封灵的符印,确保内里气息一丝不泄,直到盒盖开启之时,才有浓郁灵气扑面而来,竟让人通体畅快,如同久旱之下,甘霖初降。
连出身铸器世家、见多识广的叶筝都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这是……”
一黑一白两幅小巧令旗展于掌中,通体无一丝杂色,也无花纹,边缘软软垂落,无风自动。
姜萚叹道:“这是两年之前在庆城现世的一件灵宝,当时之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只是直到如今,我也只能勉强将其灵性固化下来,使其不至于重归天地,却未能参透这两面旗的真正用途,更无法操控。”
听他如此说,李伯晟眼神略黯,却仍强笑:“不管怎样,大哥还是拿着罢!万一来日就弄明白了呢!”
不等姜萚开口,叶清桓忽而哼笑一声,他虽为残魂,境界却高过在场其他人,对灵元的感知便更精妙些,将手虚拢在令旗之上,理所当然道:“既然是令旗的模样,自然做的也是令旗该做的事情,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只有人为炼化的东西,才会追逐奇巧外型,天地孕育幻化的灵宝才不会那般无聊!”
姜萚无奈地看他,对他不会好好说人话的毛病十分无言以对。却又听他继续道:“而这旗上,又似乎隐含一丝煞气……”
“啊!”正在这时,姜云舒蓦地一声惊呼,把众人吓了一跳。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匆匆走上前来,惊疑不定地盯着两面令旗,良久,喃喃道:“我可能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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