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族长家的堂屋里,或坐或站了十来口人,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无声啜泣。零点看书
唐辎说得口干,他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外头,叶氏族长给孙子使了个眼色,对方忙跟上,“唐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唐辎笑笑,“无事,我略站一会儿。”
那人觑着唐辎的脸色不好,小心的后退了两步,过了一会儿,堂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
唐辎站在廊下凝眉远眺,叶氏族长轻轻咳了两声,唐辎转过身来,问道,“听说叶员外还有一女,不知尊家如何安排?”
叶氏族长犹豫了一下,不知唐辎这是什么意思,道,“此女既然是我叶家人,自然还是由叶氏一族抚养。”
唐辎点点头,“我那老友膝下无女,夫妻两个往日里也颇为疼爱这个侄女,如今叶员外亡故,侄女将来在婚事上只怕要受些委屈,我那老友想把这侄女过继到身边照料,你看……”
今天天刚亮他就从城里出来,赶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到了这叶家庄,若不是受朋友所托,他真想撂挑子走人。
事情还要从他的忘年之交叶府学那里说起。
叶府学如今已过花甲,幼时流浪至此,被叶家庄的叶老员外收留,认作义子养大,后来又供他读书科举,可以说,叶府学深受叶氏大恩。
叶老员外是远近有名的积善之人,四邻八乡无不敬佩,老员外人过中年才得了一子,那时候叶府学也已经中了举人,很给叶家争气,叶家兴旺之像已现,也就不能免俗的对这个得来不易的亲生孩子有些过于宠溺,这孩子就是叶员外。
叶员外读书不成,脑子还算机灵,叶老员外的产业在他的经营下变得越发可观,从远近有名的积善之家成了人所共知的富裕人家,不过,叶员外在子嗣一事上竟遇上了与叶老员外相同的尴尬情形,人到中年了,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更让他烦恼的是,他外祖家也只有他母亲一个,当初他母亲带来大笔嫁妆嫁入叶家时就立下文书说好了的,将来老员外有了孩子,要择一继承叶员外外祖家的香火,若只得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大后成了家,也一样要承担此事,可如今不要说兼祧两姓,再这样下去,连叶家都要绝后了。
也不是没人给叶员外出主意,让他从宗族中挑两个好孩子继承家业,不过,他想着自己是父亲四十多岁时得的,自然不免也还有些期待,毕竟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万一孩子长大了后悔,闹着要归宗呢?他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
可叹人生无常,几个月前,叶员外外出被人杀死,虽然很快就破了案,可叶员外没有儿子,偌大的家业也就成了无主的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尤其叶员外为着兼祧两姓的缘故娶了两房媳妇,都是正式下了婚书八抬大轿抬进门的。
这两房太太生怕夫家的产业叫人觊觎了去,便各自从叶家族里挑了孩子,说要过继了养在名下,先娶的那位太太更说后头的那位名不正言不顺,只能执妾礼,没资格谈过继孩子的事,后来二房太太的娘家拿出了当初叶家给的婚书,叶家族里也发了话,大房太太才不说什么了。
只是有一点,叶员外兼祧两姓,叶家的产业在其中占了大头,叶员外外祖家的却没那么多,两位太太既然都默许了对方,此时便都争着要让自己挑的孩子继承更为丰厚的叶家的产业。
叶府学自从给弟弟办完了丧事就病倒了,对于两位弟妹争竞的局面,他实在无力平息,更不希望将来有一日闹到公堂上去,那不过是加快叶家的败落罢了,因此便拜托了与他交好的唐辎,请他代为说项,去叶氏族中商量个对策出来。
唐辎来之前就知道这不是好活儿,却不过面子才应下了老友的恳求,没想到事情比他想的更复杂。
叶家两位太太打算的好,叶氏族长更是算得精,他竟打算让自己的孙儿过继到叶员外名下,继续兼祧两姓——两位太太自然不会答应,她们的娘家在本地也不是好欺负的。
两位叶太太的娘家一起向他施压,叶氏族长的打算几乎要落空,因此对于唐辎的到来亦喜亦忧,言谈间便不时露出对大房二房所挑孩子的忧虑,暗示唐辎那两个孩子不堪大用,实在不是好人选,不过唐辎早已从叶府学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他来是为了平息事情,可不是为了叶家的将来操心的。
唐辎毕竟是官,他避而不谈两位嗣子的事却问起了叶员外那个庶出的女儿,叶氏族长心里虽不以为然,却还是笑道,“既然是她伯父的意思,若她愿意,倒也是好事,”他看看叶员外的两位遗孀,“只要侄媳妇们没意见就行。”
叶员外的二房太太不说话,长房太太盯了她一眼,捏着帕子擦擦眼角,“这孩子一向懂事……跟着她伯父,总比跟着我们这两个寡妇强得多,将来还能说个好人家。”言下之意竟是不反对的。
二房太太这次倒是和长房太太心思一致,道,“姐姐说的是,夫君生前也说这孩子这么聪明,识文断字又明理,实在是投错了胎,合该生在大伯那样的书香人家。”
唐辎愕然,他原以为这叶家只有一个女儿,哪怕是个庶出的,也该宠得很,看这两位叶太太的意思,竟是巴不得赶紧脱手?
叶氏族长掩饰地轻咳一声,掩饰道,“侄媳妇们贤惠,与其孩子将来的婚事被耽搁,还不如养在大侄儿名下,将来也能找门像样的亲事。”
唐辎无语,“那就请了侄女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叶员外的女儿今年十一岁,一身缟素,头发用白布条扎了丫髻,浓眉大眼,虽然神色哀伤,见了生人礼节上尚可圈可点。
唐辎就把叶府学想过继她为女儿的事说了,问她,“此事你母亲和族老都已经同意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出乎唐辎意料,叶家大姑娘只点点头应了声是,就吩咐她的丫鬟回去告诉乳娘,叫她们收拾行李,又深深向唐辎施了一礼,“多谢大人,不知我伯父身体可好?”
唐辎道,“如今他正病着,不能来,所以才托了我过来。”
叶家大姑娘微微一怔,担忧道,“是什么病?重不重?可吃了药?大夫怎么说?”
唐辎耐心答道,“不是什么重病,已经延请了名医医治,相信不日即可痊愈。”他心里暗暗叹息,自从他来了以后,叶家得知叶府学病倒的事,还没有谁像叶家大姑娘这般认真询问过叶府学的病。
叶氏族长轻咳一声,“唐大人,一会儿定下过继的事,就连这孩子的一起写上族谱。”
唐辎明白这是在提醒他赶紧定下过继子嗣的事,便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叶家大姑娘忽然道,“分家之前还有一事,是父亲早先就定下的。”
见她一个小人儿这般郑重,叶氏族长微微皱了皱眉,叶员外的两位太太也不喜地看了她一眼,叶家大姑娘不慌不忙从袖筒里取出了一本折子,交予丫鬟递给唐辎,唐辎打开那折子细细看了一回,便将折子递给了叶氏族长。
叶氏族长看了半晌,才道,“似乎的确是我那侄儿的笔迹,印鉴……也像。”
长房太太见叶氏族长神色迟疑,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是啊,夫君定下了什么事?”二房太太也不甘示弱的问道。
叶氏族长沉吟半晌,道,“这是我那侄儿给这孩子的嫁妆单子,一项项列得清楚,你们看看。”
“不可能!”二太太尖声叫道,见众人都看她,她僵笑着放软了声音,“就是没了她父亲,还有我们呢,又怎么会不管她嫁妆?必是这孩子闹着玩的。”
长房太太把那折子接了过去,见上头列了一个田庄,两间铺子,一千两银子,还有一些首饰和摆件儿,也不由变了脸色,“这只怕是不能吧?从未听我们老爷说起过。”
气氛骤然僵了下来。
叶家大姑娘抿了抿嘴,“这是去年生辰的时候父亲给我的,当时因为伯父也在,便玩笑般的给了伯父一份,伯父若是还收着,想来应该是能查着的。”
“你伯父还病着,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长房太太训斥道。
“这不是玩笑!”叶家大姑娘到底年纪小些,见两位太太不肯认,族长和那位伯父请来的唐大人也不开口,眼眶中浮现了泪意,但很快的,她眨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这怎么会是玩笑?”
二房太太挺直了腰就要开口,唐辎轻咳一声,“先不要吵。”
众人都看向他,见唐辎从怀里取出了一本封皮一模一样的折子,一个个不禁脸色微变,“我来之前,叶府学就把这个交给了我,侄女毕竟年纪小,一些事说不清楚也是难免的,这份嫁妆单子的确是去年叶员外定下的,此事应该毋庸置疑,这里有叶府学的亲笔书信为证。”
唐辎将一封信交给了叶氏族长,族长看了半晌,唐辎道,“叶府学的为人……老族长该比我更清楚。”
叶氏族长“唔”了一声,思考了许久,合起书信还给了唐辎,“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
二房太太“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正要说什么,族长微垂的眼角抬起,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二太太要是有什么话,先等我老头子说完了再讲。”
长房太太没有吭声,她看了二房太太一眼,二房太太不甘心地坐下了,面上是遮掩不住的焦躁。
叶氏族长对叶员外的两位遗孀说道,“你们大哥在信里已然说清楚了,这些东西我那侄儿早就为孩子备好了,都放在孩子的院子里,既然定下了将这孩子过继给你们大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让这孩子带去吧。至于之前说的从族里挑两个孩子过继的事……”叶氏族长看了看唐辎,示意他说话。
见那两位叶家太太神色不愉,唐辎微微一笑,“既然两位太太都已经定了人选,我这外人也不好多事,只是以后她们孤儿寡母的,叶府学毕竟离得远,还要请老族长多照料着些。”
他看了一眼站在老族长身后的年轻人,问道,“这是……”
老族长道,“这是我家小孙儿。”
“可曾读书?”
那年轻人躬身施礼,答道,“自小读书,不曾缀于躬耕。”
唐辎点点头,“那便由你护送你妹妹进城罢,想来叶府学久未回乡,亦十分想念族人。”
那少年看了一眼祖父,见祖父没有反对,面上露出几分喜色,恭声应道,“是,谨遵大人之命。”
唐辎又对叶家大姑娘道,“你去准备吧,我们尽量赶在今日进城,”想到这姑娘只有十来岁,回去也只怕是一团乱,便又道,“若是来不及收拾,明日早起些赶路也是一样的。”
商量妥了叶家的事,叶氏族长招待他用茶,又聊了些稼穑之事,他看看天色,正要说要是来不及便住一夜明日再走,叶家大姑娘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算上六七个服侍叶家大姑娘的丫鬟婆子,连人带物装了三辆大车,她的两位母亲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唐辎心里暗暗摇头。
想着叶府学之前的叮嘱,他道,“你伯父一直很担心你,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我原还想着要是来不及,就住一天再走,既然你已经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如今正是深冬,路上唐辎骑着马,顶着寒风冻得够呛,虽然寒冷,可那姑娘还是时不时的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看风景,不时与身边的婆子丫鬟说上一句两句,唐辎觉得这个女孩儿很是大胆,他不由想起了自家的那个庶出女儿,一样都是十来岁,这个说话做事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自家的那个却好像隐身人一般,总是躲在角落里,若不问她,她从来不晓得开口。
唐辎叹道,“我家里有个小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回头让她姐姐带她去找你玩。”
叶家姑娘就好奇的问他,“您家有几个女儿?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读书没?”
唐辎笑着答道,“女儿就她们两个,今年……十岁了吧?读些书。”
叶家姑娘面上露出疑惑,他见了,就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叶家姑娘眨眨眼睛,迟疑道,“您怎么连她几岁都要想一想?”她露出不解的神情,“您肯定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爱读什么书。”
她的堂兄骑着骡子走在一旁,听见这话,不由低声斥道,“妹妹不可无礼,大人忙于公务,这等小事又何必去记。”
唐辎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见那少年为他解围,他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
叶家姑娘有些难过的红了眼圈,低下头,不服气道,“每年我生辰爹爹都叫人给我摆席面,做新衣裳,打新首饰……他记得清清楚楚呢。”
唐辎有些尴尬,也有些感叹,听小姑娘这样说,她父亲叶员外显然是极疼她的,只是以后只怕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疼她了,便劝道,“不要哭啦,以后到了你伯父家也是一样的,你伯父没有女儿,自然会把你当做亲生的女儿来疼,你要好好孝顺伯父伯母,他们年纪大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他这样说,心里却不免茫然:自己好像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曼春那孩子了……
唐辎回到家中,妻子和儿女们都出来迎他,他笑着应答,眼角余光瞥见人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心头闷闷:这孩子,怎么连头也不抬?她的嬷嬷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让她穿旧衣裳?
想到这里,他道,“家里做新一季的衣裳了没?”
王氏笑答,“已经做好了,你怎么忘了?我前几日还拿了料子让你挑来着。”
唐辎点点头,没有说话,第二天却悄悄责问童嬷嬷,“难不成家里养不起你们?你怎么还给姑娘穿旧衣裳?颜色都掉了。”
童嬷嬷低着头道,“姑娘穿得暖暖和和的,也冻不着,太太给的衣料是过年穿的,现在穿了,过年时就没了。”
唐辎愕然,道,“只有一身衣裳?”
童嬷嬷把之前领来的衣裳料子拿了出来,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块暗红色缎子,样式和颜色都不新鲜了,而且——只有桌布大小。
童嬷嬷道,“这块料子也只够做半件衣裳的,好在里子不必用新的,去年的旧衣裳还有,用那个做里子就成。”
唐辎脸上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艰涩地开口道,“回头我叫人送些布匹来。”
小屏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嬷嬷,二姑娘摔地上了!叫也叫不醒!”
“什么?怎么摔了?”童嬷嬷猛地抬起头,手一抖,那块布料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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