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冰之倒是丝毫不嫌腌臜,一把抢过一个烟盒来:“侍卫长,怎么就给收拾了?你也把东西拿出来,好给记者先生开开眼界呀。”
这盒子拿在手里直打滑,低眸一瞧才发现上头沾着路边的臭狗屎。
“是是是,纪律师说的极是!”杜龙海生怕脏了纪冰之的手,忙又抢回来,自行递到陈燕平眼跟前,嘴冲着身侧深深吐了两口浊气,这才转过脸,愤然告之,“记者先生,这一向他们都是指着门破口大骂,今儿可好闹了新样式,真把我给气糊涂了。您可得在报纸上好好说道说道,替咱们将军出出这口恶气。”
陈燕平被那味儿一熏,不由地扭着脸,忍着恶心接过来看了看,便就问道:“侍卫长方才说,有几个打八岔的天天来这儿?”
门房适时过来将东西收了,侍卫则捧了一脸盆清水,手里夹着一块香胰子请他们都洗洗。
杜龙海搓着手道:“是啊,起头是拿着一小桶浆糊在门口抹啊抹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广告启示一类的。咱们都碍着行踪保密的大原则,通常都不敢理会墙外的事儿。可围拢来看的人越来越多,还指指点点的,门房也就不得不去探个究竟了。谁知是马仁搞的一封不伦不类的陈情书,把将军骂的是……打那儿以后,咱就提防上了。那起人就改丢石子,不过那一阵儿真的只是扔石子,没这么膈应人。不多久,又改骂街了。那群王八犊子也不敢走近,唯恐咱们出去收拾他们,就只敢站在那个路口喊些……”他几度地翕动着嘴唇,显然其中涉及些贬损人格的污言秽语让他实在难以启齿,“嗯……大概就是忘恩负义这类的话吧。”
陈燕平颔首,继续问:“总是他们几个吗?”
杜龙海不由地朗声笑了笑:“照你二位的专业,恐怕又得管我要证据了是不?”
听这意思,大约纪冰之早已就此事详细了解过内情。想到此,陈燕平侧眸与之对望着会心一笑。
“我不敢说他们全部,不过领头的那一个附近街坊都认得他的。在戏园子干过一阵儿,嘴上没把门,手脚又不干净。这种人被轰出来了哪儿还有个正经着落呀,前儿卖嘎巴菜,昨儿倒腾纸扎,今儿又出来算卦了。”这里杜龙海洗完了手,背在身后一揩,皱着眉琢磨起来,“我寻思,他总该有些进项,才愿意天天上这儿找不自在吧?”
“陈君,楼上请。”余荀若办妥了事情,笑着下楼来引路,同时也向纪冰之做了一个情势。
杜龙海稍慢几步,走至近前才心直口快地对着余荀若嘟囔道:“这么久?”
余荀若这里便收了笑意,未语先叹起来:“我上去时,将军又在打电话呢。”
二人对此似乎很习以为常,杜龙海没有接言,只是眼皮子向上一挑,嘴巴微张,以好奇之态静等后话。
余荀若则连摇了三下头:“一会儿上去可别问这茬,还是碰一鼻子的灰。电话里说呢,抗日是毁家纾难的事业,要钱没钱要命没命,除了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一句‘英雄’,再没有别的可图了。饶是这样,抗日还抗出个‘龟孙子’的下场来呢,谁还肯步后尘?兄弟一场,拉人送命倒还罢了,谁让咱讲的就是这个意气呢,可要是拉出个万古的骂名让兄弟背着,那算怎么一回事儿?”
陈燕平停在二楼转角约有三秒钟的工夫,眼睛一直地望着下头。以他所见,这二人彼此挨着身子耳语,绝不是在做什么戏来有意地去泄露“隐情”。只是公馆的面积的确不大,楼梯间更是窄小了,声音碰着几面墙来回地打着,很轻易地就能把话送到旁人耳中去。
纪冰之随他顿了一下脚步,见了这番情景也不发什么感想,一边抬手一边轻唤道:“陈君,书房就是这儿了。”
陈燕平答应着回转身来,小心翼翼地微张了十指再次梳了梳头发。
走入马守华的书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柄带黑色套的长军刀。书房总是全屋最传递主人的格调和志向的所在,将军刀悬于入门最显眼处,自有着非同寻常的深意。
再望一眼才见那位赫赫有名却深居简出的神秘将军马守华,穿着干净的黑布长衫,头发理得很短,与几年前传播最广的戎装像上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发际线往头顶升了升。他身后是一整块黑布帘,与他的衣裳融成一体,格外把那一半花白的头发衬得显眼。待站起身时,那笔挺的身姿不免让陈燕平暗暗发出感慨,这样昂然的气质穿长衫真是可惜了,若能换上军装,带起军功章,该有多么威风啊!
纪冰之站在二人中间,微笑着互相引见。
伸出右手之前,陈燕平忽然感到有一团火从心上一直滚到头顶上去,又有一腔泪汩汩涌到眼眶中。这就是马守华呀,一位不畏敌强我弱,奋勇喊出中华民族不投降、不放弃、不服输的铮铮铁汉;一位老当益壮,纵然危机四伏却依旧愿意不忘报国的勇士;更是一位麻烦缠身、背负骂名、不得安宁的老者。方才与余杜二人的简短交谈,及亲眼所见的流氓骚扰,一句句、一幕幕重复地闪现在脑海中。
点头致意的片刻,陈燕平感到手上一阵阵地发凉,冷汗珠子都能顺着手指往地上滴了。双手捧了马守华的右手却紧张得使不出劲儿来握,微微摇撼了两下便分开。他把手偷偷挪到后臀,把手汗胡乱地蹭在衣服上,只管呵呵地望着马守华笑。
马守华将目光移向纪冰之,有过简短的眼神交涉后,便笑道:“快坐快坐,大家都坐!”
陈燕平应声点头不迭,眼一直盯着马守华,等他靠着单人沙发上坐定,才谨慎地往对面的沙发上占了二分之一的位置。
马守华脖子微微向后一仰,眯缝了眼淡笑着道:“年轻呐,好!”
这似乎是得了老花的人常有的一种小动作。看来,即便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在岁月面前同样是无可奈何的。
不等陈燕平想罢,马守华便敛起神色,郑重道:“小后生,咱就不客套了。我实在不敢让你在此久留,怕给你招祸。有话咱们开门见山地说,我马守华虽然祖籍的确在河北省丰润县,但从我老马家十三世祖起就到了东北。先是住在吉林省的长春,在长春延续了四代以后迁徙到辽宁省怀德县,也就是说我们家离开丰润已近四百年了。前清拢共也还不到三百年,就是说咱祖上打明朝那会儿就一直挨东北待着。别说八竿子了,给八十、八百个竿子也还是打不着!”
陈燕平端端正正坐着,两条腿并拢,上搁着一叠稿纸,右手紧紧攥着笔,道:“是的,庭审那日我也在场,纪律师出具了相应的书面证明。那么……马将军,请问您在从戎之前可有到过关内?”
这个问题很重要,此前马仁供述的内容中提到了他乳名“老虎”的儿子,是在光绪十六年被寄养到亲戚家的,走失时是光绪二十一年。而按怀德县衙的记载,马守华直到任中央骑兵第二旅三团三连少校连长时才有了在关内行动的资料,这是很受法庭认同的证据。但法庭上毕竟是代理人口述,与马守华亲口证实的意义还是不一样。
只听马守华答道:“我自出生到三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关外,从未出过山海关,更不要说去丰润了。先父是在十七年前病故的,我亲自为老人家床前送终。”
纪冰之点头接言:“在马仁给出的口供里,马老虎被亲戚卖给人牙子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
陈燕平逐一记下。
马守华手指往茶几上轻轻打了两下,忽然地语出惊人:“其实这个老头儿丢孩子是真事儿。”
说是惊人,其实也不过惊了陈燕平一人而已:“此话怎讲?”
“大约是……”马守华眼珠子往上一转,迟疑不到半秒便对答如流,“一年多前,刚过完年不多久,马仁就来过我这儿。说的也是丢儿子的事儿,余秘书先接待的他,关于怎么跟儿子走散的说辞呢跟现在说的也差不离。马老虎是他的原配夫人生的孩子,他为了养家一直在外地帮厨。原配过身之后,他就把马老虎托给了自己的妹子照料,谁成想妹夫见钱眼开把孩子给卖了。当然,他妹夫一口咬定孩子是走失的。马仁找了几年没找见儿子,就决定再娶一房,后来又生了个小子,大名按辈分取的是‘守山’。他的一个老乡从前在部队里待过一阵儿,知道我祖籍是河北丰润,就说哪有那么巧的事儿呢,一个叫守华,一个叫守山,还都姓马。马仁得了这么个消息,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就四处打听我住在哪儿。先往北平去找了一圈,然后才到的津门。”
“一年多前……”陈燕平默默算了算日子,大概是马守华刚刚归国,其公子被日本特务绑架的时候。昨日幸得厉凤竹反复提醒,一定要将马守华回国后的一切新闻,连标点符号一道背下来。他抓住这个微妙的联系点,忙追问道,“那时您也住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