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春冲他瞥了一眼,道:“我尽量试试。不过……即便托了他,即便他应承了,也得有日子才能办下来呢!”
徐新启点头答应着,手一抬一缩地,好半天才把这一周的报销单子送到他手里去。
王富春接过来,批一张就哼一声。带着火气,字迹就签得格外潦草些。一张一张翻过去时,眼中忽地燃起一团火,对了桌子上摔去:“瞧瞧瞧瞧,咱们在这儿谈体恤,却有人在报虚账呢!他是出勤了一整天吗?分明只有半日而已,后半天他是跟谁在鬼混呢?”
徐新启见他发了雷霆盛怒,又因二人间种种的隔膜,不敢多帮腔,只好拾起报销单匆匆避了出去,让出纳先照单发下去。
不到几分钟的工夫,陈燕平果然红着脸找了过来:“主任,好像就我这份不是如数报下来的。我在津门读一年的书,再少也逃不了二三百的开销。因为我不坐班,只能按稿件算酬劳,这一层就比别的同事吃了亏,再要我自掏腰包跑新闻,实在就太……”
虽是压了声音在说的,可架不住此地没遮没挡,哪怕是蚊子哼哼,也难逃人的耳朵。
徐新启感到这时射过来的目光与方才不同了,明显是带着刺的。他站在个人立场,也是觉得有愧的,但又没能力改变结果。因此先不说话,拉了他到门外,悄声安慰道:“今天时机不对,过两天我再……”他艰难地想下去,却听见街道的转角处有熟人的声音在接近,不免语音含糊起来,“我再想办法吧。”
只见三五个社员提着大包小包的日常用品,向这里走了过来。
后头,厉凤竹也和蒋忆瑶手挽手地回来了。
徐新启一路进去时,脑袋还不停地摇着,似乎仍在为难呢。大家一窝蜂地进去,并不曾留意什么。两位女士却是嗅出了异样的气氛,转眼看陈燕平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悄声问他是不是有麻烦了。
陈燕平便一五一十地说出,游行那日他在旅社里开了一间钟点房以方便拍摄。后来得了厉凤竹的消息,一刻不敢耽误地飞奔向民园,生怕漏下了重要消息。其后的种种状况,厉凤竹也是清楚明白得很,陈燕平由民园再辗转回到马公馆,孤身守在西芬道上随时跟进游行的消息。这一来,哪还有分身能赶在下午两点钟之前退掉房间呢。按旅社的规定,这就该照全天的房钱来会账了。
说时,他握起自己的两只手,不断地搓着:“我也知道的,主编在开支方面一直地提醒我们,别以为社里一次两次愿意宽容,就放开手脚地胡来。因此,我由跑外头一天起,就很注意的。这些时日下来,没有功劳也该有个苦劳,偶尔体谅我一次,或者说公私各担一半,总也好过只按三个钟点报给我来得窝心吧。”
厉凤竹见他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与蒋忆瑶交换了一阵眼神,一左一右地也坐了下来,劝道:“你以为那日我为什么要去装缝穷的?其实,以前跑新闻的时候,我都是卖花来着。可我担心呀,只要他还顶着一天的‘主编’名头,就有资格在经费上借题发挥。北地的花多由江南运来,本钱有些大,要是报不了实数,岂不是要我负担?下次啊,你也得留个心眼儿啦!社会大学的学费,可不是一般的贵呢。大姐我因为没有讨人欢心的本事,就只好学着如何躲灾躲难了。”
陈燕平回想起王富春从前把他夸到天上去,如今又把钱克扣到肉里去,深有受骗之感,嘟囔道:“道理我是懂的,就是不舒服。”
蒋忆瑶闻言一笑:“好吧,晚上我做东,请你下馆子去,如何?”
接着,好一通安慰,陈燕平才勉强回到墙根上坐着来对今日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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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大公报》为逃亡虽停出了一期,但复刊后火力不减,甚至更加勇猛起来。头条从英租界妇女游行的种种诡异迹象说起,宣告报社绝不会放弃对幕后黑手的追踪。
德国俱乐部的保龄球场内,唐书白握着电话不住地笑着,连说了五六句“好的,一定办到”。挂下电话,一手拿起当日的《大公报》,一手伸了两根指头出来,往头条文章上弹了几下,信步走到休息区坐下。
方谦已经出院了,这对形同父子的师徒,仿佛从不曾有过误会与隔膜,照旧能坐在一起谈谈笑笑。
“谈下来了。只要我们能拿到房契,出了手是二八分成。”唐书白见方谦取了一根三台炮衔在嘴上,立刻越过桌子,替他点了火,才接下去说,“旭街本就是租界里最火红的商业大道,这房子又盖在中间地段,几乎是紧邻了中原公司。这一票,少说也能挣出两年的运动经费来。”
方谦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微微有些犯痒。但医生再三地交代,热天出汗多很容易引起发炎,千万抓不得的。因此,他一有个不舒服就得抽上两口。只见他抿紧了唇,吧嗒吧嗒吸了两下,弹落一点烟灰,这才开腔道:“买卖做得成,我自然很欢喜。但咱们的身份实在有些尴尬,虽然拿的是领事馆的钱,但驻屯军的人也开罪不得。”
唐书白从善如流地答应着:“知道知道……关茂才一定是个人行为,我怎么会去质疑驻屯军呢。只要不是把主要责任赖给我,吃一点亏便吃一点亏吧。”
方谦牵着嘴角笑笑:“这么想就对了,一会儿后藤来了,你得大大方方的,千万别撺掇他生气。只有你表现出隐忍,他心里才会有火气。”
唐书白作揖道:“徒弟受教。”
不多久,后藤带着一肚子的愤怒,如一阵热的急风刮到了他们身边。他摔了朝鲜银行的明细在桌上,但他不想在两个中国人面前说太多。因此,只管哼哧哼哧从鼻子里出气。
朝鲜银行里不单有关茂才收买赝品师的一笔账,还有与驻屯军司令私人账户千丝万缕的关联。关于这些情况,唐书白清楚得简直能把小数点后的零头都给背下来。但他还是格外认真地看着、计算着、研究着,颇费了一番功夫。
游走在夹缝中的人,或者更直白地说就是他这样的叛徒,从来都不会只走一条路。他收买一切情报,因此也了解所有人,在心里默默地给他们画像。驻屯军手底下有一只不单令外人憎恨,同时也让日本海军、陆军甚至文官集团都恨得牙痒痒的队伍,那就是恶名在外的宪兵队。队伍里的军官贪婪、有野心且不说,对于一切反对者都敢伸出黑手去暗杀,哪怕是日本国内大权在握的将军及内阁要员也难逃他们的毒手。在日本方面曾流传出,一些势力集团达成了共识,要去孤立宪兵队。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日本人挑动战争的初衷,以及期望通过战争去解决的困境,正是穷困。在这样的大形势下,那些受了高等教育的陆军军官一直到退休,也只能得一个勉强维持生计的结果。而不知礼仪廉耻为何物的宪兵军官,退休后往往能有一张十万甚至二十万日元的存折。
于是乎,永远不懂得收敛贪欲的宪兵愿意去往资源优渥的东北,搜刮更多的钱财。那么陆军或海军呢?他们礼貌且克制,至少对他们的同胞的确是如此的。想获得更好的生活,同时还不受良心的谴责,那也得争取来一趟中国。因为他们认为,抢劣等民族的金银并不能构成劫掠的罪名。
具体到关茂才这个人的画像呢,能叛国就能犯一切罪,除了钱跟谁都不亲,这一层特质跟唐书白很像。当初,唐书白受领事馆所托前去接触拉拢,不多久又发现他喜欢打听驻屯军的情况。那时只觉得他二人很同道,因此只要情报的分量是等价的,就可以互相交换。当时可不知这种形式的交易,会成为一方的祸根和另一方的转机。
在这种关头,把关茂才与驻屯军勾连已久的问题摊开来,对唐书白是很有利的。领事馆会觉得,宪兵队又在不择手段地到处抢夺钱财及人才了。一边策反关茂才,一边又来瓦解领事馆所扶持的方谦一派,最终为的是要把一切权利都攥在他们手里。
当然这个把戏,到了驻屯军那边,也许一眼便能看透。但卑劣的强盗势力,一直不是唐书白首要争取的对象。他们一贯的恶行摆在那,后藤所代表的领事馆,一定会注意保护自己人的安全。
这时,只要能演出一种为大事业愿做包容,甚至是牺牲的态度,唐书白这一关就算是彻底过去了。他端起一种苦笑,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是极力在压制心头的委屈:“按大局来讲,只要把法律界的高层拿下,谁出面都是一样的,但功劳却不能均分。领事馆也好,驻屯军也罢,都想立功都想出风头,都希望回国时胸前满是勋章,荷包满是金银。抢人邀功的确是不大好,但也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