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都很听话,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揪着脑袋上的头发想了想,摇摇头大声说没见过。只有一个孩子说东洋人当然不打他们的同胞,就像中国人也不会打中国人。可是,有人以关外都是中国人在打中国人来反驳,这个不同的意见也就很快表示妥协投降了。
于是,那位义工就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是啊,东洋人天生爱干净,不用打自己就知道要维持街道的清洁,中国人不同,不打狠一点他们下次还是照样乱扔垃圾。”
这个义工有问题!厉凤竹勃然大怒,额头青筋土气,捏紧了拳头,脚尖自有主张地朝前一伸,然而脚跟却是往回扯着。心下连连说道,罢罢罢,管好这一桩是就够了吗?别说改天换个人,还是照样如此说,就是此时此刻吧,除了眼前这位义工,恐怕还有更多的人也持同样的意见,正影响着别的什么人。还是收手吧,糊里糊涂过自己的日子也够愁的了,还操这份心干什么!如此一来,又觉得坂本这人真是自寻苦恼,什么不平事看见了都要放在心里琢磨。自己想得痛苦不说,还要拉着旁人一起烦恼。刚才明明问明白了,事情只关乎慈善她才肯管,结果却是不小心上了当了。
只见教室里又有孩子跳出来问:“礼貌为什么还打人呀?还要剁人的手呢!哎呀,这比拐我的牙婆还凶啦,牙婆骂人打人都狠着呢,但一定不会剁手的,没有哪个好人家会出钱买个没有手来干活的丫头。”
义工拿一根手指向着发言的大女孩点着,表示着一种严肃郑重的态度:“那是适当的教训,因为中国人的思想是一片蛮荒,非要严厉的教训才能让你们变得文明起来。”
那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又问:“老师,你管我们叫‘你们’,那么你跟隔壁的林老师一样,也是东洋人吗?”
义工听说并答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角落里一个矮个子的男孩举着手站起来,撅着小嘴很不高兴地反驳着:“其实我们中国的阔人家里也很干净的。我妈妈还在的时候,在总长大人家里帮工,那家人家的地板亮得可以当使镜子呢。人只要不愁钱,就有大把的闲工夫,当然愿意捯饬自己也捯饬家里,哪里还会邋遢呢?老师,您刚才也听见小六子说了,日租界里扔一片垃圾就要剁一只手,那谁还敢呢?没人敢扔垃圾,街上当然就干净啦!我想呢,华界垃圾成堆,大概是因为没人管没人罚的缘故。”
义工张了嘴,嗯嗯啊啊半天也没答上一句,只是对着右手边一个始终保持沉默的大孩子频繁地使眼色。
那个大孩子会了意,站起来朝后一转,向着整间教室的人看定。厉凤竹不愿叫他们发现有外人在旁听,否则这番议论可能会就此终止,于是往后悄悄挪远了些,把身子尽量藏得隐蔽。
只听里边的大孩子清清嗓子,高声解释:“我告诉你们说吧,东洋人就是比我们干净漂亮还聪明,因为东洋是王道乐土,他们是被神选中的高等民族,这一切都是注定的。你们一定要知道这一点,如果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没机会坐轮船去东洋,去不了东洋,你们这辈子都无法监视一个真正高尚的社会。”
最先发言的那个孩子这时就摇头摆脑地说了:“可我不会讲东洋话,去了那儿难道当哑巴吗?哑巴是交不到好朋友的,我不去东洋,我只想在津门混口饭吃就得了。”
大孩子又道:“可是东洋是天堂一样的地方呢!那里处处是鲜花,每个人每天每顿饭都能吃上肉。而且人人都识字,会写漂亮文章。没有盗窃更没有抢劫,你拿五块钱的大票子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来抢。你去问问租界里的东洋人,他们都是来了中国之后才知道世上居然还有小偷呢。”
这话把大家都震住了,好半晌都没人说话。
那个新来的孩子被教育了一通,正慢慢消化理解一个口里时时提起,却与往日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东洋,小声犹豫地回答着:“那我……我还是去东洋吧。我要是出生在东洋,我妈这会儿还活得好好的呢。前两天夜里,我们家进了贼了。那贼正要跑,被我妈瞧见了,她冲上去一把抱住贼的腿不撒手。那个贼发了脾气,拿起墙上的锄头往我妈头上砸了好几下,我妈就……”没等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厉凤竹随着那凄楚的哭声,跟着也掉了泪下来。她百爪挠心,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拉着那孩子大声地喊,傻孩子别信那鬼话,人就是一样的人,逃不过贪嗔痴,没有所谓优越的先天性,好坏都是后来学的。可是,她不已经适合当这个出头鸟了。
驻屯军对陈燕平尸体的利用,的确是达到了目的的。那具血肉难辨的尸体,活生生吓疯了陈燕平的两位同班挚友。厉凤竹见人就诉苦,哀哀切切表达着她内心的惶恐,她虽认为自己在个人意志上依然还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但也只是个人罢了。她开始恐惧自己遭难之后家人的反应。如果躺在那里的人要是她,小如甫会不会也被吓疯了呢?要知道东洋人的卑劣手段,那是连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小如甫要是疯了傻了,厉老太太又怎么办?她渐渐变得喜欢去强调自己关外人的身份,常常谈起当年是如何拼命地逃到关内来的。她表示自己的醒悟赖得太迟,到今时今日才想明白,一家人为了能够活下去吃的苦够多的了,本该老实惜命,而不是再一次以更惨烈的方式分崩离析。
义工在她走神的时候,稍稍维持了一下课堂的纪律。然后,换了个题目继续讲课:“下面,我来谈谈不为人知的甲午海战。长期以来,中国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带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色彩,因此得出的定论并不客观。这场战争打击的是顽迷主义者,初衷是要将文明的恩典,注入野蛮的社会。东洋正在承担革新中国的天职,并且因此而赢得了国际上的广泛支持。”
这番言论着实让厉凤竹急火攻心,她攥着拳头,用力瞪着眼珠子,要去看清那个认贼作父的二狗子,长的是怎样一副尊容。可她眼眶子里的泪水决堤似地往下落,把她的视线冲刷得一片模糊。
像这样完全颠倒是非黑白,企图抹掉历史的鬼话,厉凤竹倒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东北沦陷后,东洋方面扶持溥仪为傀儡,建立了屈辱的伪满洲国。谈到这“屈辱”二字,多数人首先想到的也是最常谈到的,便是中国的军人被迫站在伪满的旗帜下,与同胞兵刃相见。而厉凤竹首先联想到的,是傀儡政权下的伪教育部。他们摧毁原有的教育体系,残杀爱国师生,篡改教科书,公然美化甲午战争的真相,除了蒙蔽国际社会而外,更是企图让中国的下一代从意识上根本地抹去对自己国家的认同感。
这些事情,厉凤竹是辗转从旧同事处得知的。他们常冒着生命危险把荒唐的教科书内容透露给关内友人,期望有人能行动起来,向世人揭露东洋的狼子野心。不过,这种令人怒发冲冠的谎言,厉凤竹已有一年多不曾接触到了。去年四月,伪满教育界实行了一场骇人听闻的大逮捕,仅安东一地就有五百多名中小学校长及教师遭捕,四十多人确认被刑讯至死,仅有少数人捡回了半条命,其余的大多数始终下落不明。按涉险进入东北进行暗访的记者粗略估计过,至去年年末,大约有九千余名中小学教师死亡或失踪。所以,到了今年,厉凤竹与过去的生活可以说是被迫地完全切断了。不想,在今天这个场景下,又勾起了这段沉痛的记忆。
义工举高了事先准备好的照片,走着向每位学生都展示了一遍:“你们看,当年东洋的军人对清兵实行人道救助,受助者用中国礼节向我们的军人表示感谢。就连俘虏收容所的清兵,也一致赞赏我们的宽大待遇。然而,帝国的新闻机关尚处于弱势,先是无法澄清中国有失偏颇的定论,后来英美人等肆意施展离间日华之策,煽动日中仇恨,帝国同样是站在了受害一方的。所以我呼吁东亚人民一定要团结起来,摆脱英美人,我们需要呼唤一种新的秩序出现……”
厉凤竹气得听不下去,可又忍不住非要听出个结果。她纵然决计不当英雄了,但不妨碍她痛恨狗熊。她倒要开开眼界,看看人究竟可以厚颜无耻到什么程度。
可惜程云香这时拿了东西回转来,先是远远地就对她笑起来,定眼一看之下,神色闪避而慌张。忙跑上前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抬脚便走,口内还道:“哪儿也没找着你,原来你在这里呢。我有几句要紧话,你快跟我回办公室说去吧。”
这里,厉凤竹明显察觉到有一股冷汗从她的手心里递送到自己的胳膊上。抬眼看看天上那轮红日,难免心生疑惑,她在慌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