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几乎一夜没睡的厉凤竹提前赶到地方法院踩点。她料想今日茶馆里的议论焦点必然又是马守华的案子,不单是今日,过去的三日之中访员们一定没少为此事费心打听。若不出现一下,岂不白白放跑了线索?
这会儿茶馆还很清闲,门口蹲着两个年龄上看像是父子关系的男人,嘴里各含一口牙膏沫,老的道:“没嘛可说,来无影去无踪的都不是凡人。再说了,叶济世什么人呐,什么官司缺德他打什么。”
少的张了嘴大笑,满口白沫依旧遮不住他的大黄门牙:“这两日我可留心着呢,《大公报》、《益世报》、《庸报》三家大馆没一家提到日本人的,这消息要是拿去卖……”
“卖?”老的喷了少的一脸的沫子,“人家不是不知道,是不敢知道,你还敢往外说,不怕掉脑袋呀!”
“我跟他们约在码头交易,拿了钱,我穿一身工服躲到锅炉房里坐大船跑啦!”
厉凤竹听在耳里很不是滋味,谁都知道真相,谁都不敢说、不能说,叫人心里怎不堵得慌呢?她呼了口气,走到茶馆旁的草棚里坐下:“一碗秫米粥。”
摊主高声应道:“得嘞。您来点干的不?”
“这儿有。”厉凤竹从包里掏出昨晚上从食堂里拿的冷馒头,笑答。
填饱了肚子,茶馆里有伙计出来下板了。
睡在二楼的访员们纷纷下来吃早点,厉凤竹还是找了个角落坐下。不过,今天来是以真面目示人的,虽穿着裤装和平跟鞋,仍难逃一些人的注目。
总有不下五分钟的光景,茶馆内徘徊的私语是围绕她而来的。
直到一位养八字胡的高个儿往里走来,要了一碗高沫,转头对着众人道:“昨晚上手气好,赢了斗数块呢!听者都有份,请各位抽一口。”说罢,撩开上衣,摸出整盒的香烟一路分着。到了厉凤竹跟前,看她低了头就笑着走了。
这一来,满屋子回荡的都是笑声、客套话。有人问了“兄弟在哪儿发财”,随后大多数的眼睛都往八字胡身上看去。这样的反应告诉厉凤竹,这个人不是常客,跟谁都不认识。得了几块钱似乎还不至于阔得给满屋子的生人分烟,要不就是瞒了赢钱,要不就是有后话,且看他底下如何行事。
厉凤竹如是想着,便抿了一口茶。眸子一转,从那半开的窗子望出去,恰是赶巧了,有一台车停在了对面。从驾驶室走出一位女子往这边过来,身形窈窕、仪态高傲、走路如风,仿佛在哪里见过。
待那女子迈步入内,却不是别个,正是方笑柔这位大小姐。
看来会有好戏了。
果不其然,只见方笑柔步履轻快,完全是冲着那八字胡站的方位奔去。离了不到五六步远,隔着三张桌子望见了缩在角落的厉凤竹。二人虽从未有过直接的交谈,但一照面眼神中却有一种因太过知悉对方的一举一动而产生的轻蔑。电光火石间,方笑柔脚下一转,改变了主意,只得也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待着。
这时离原被告到庭的时间已经不足两个钟头了,厉凤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两排牙磕着茶杯沿,小口小口地抿着。
八字胡派了一圈香烟,自找一个座位歇下。点了烟吧嗒吧嗒猛抽几口,不上一分钟,一支烟抽去了小一半。时机差不多了,他便拉了长调大声喊起来:“呦,哎呦!”
屏息凝神的厉凤竹手里端的杯子回了正,倏然便又捧到嘴边竖起来,借余光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方笑柔。
“您几位瞅瞅,都发霉了!我说怎么抽着味儿不正。”
访员们闻言纷纷凑上前去看,有几位原把香烟架在耳朵上的,听了这话当即取下来拨了外头的纸细细研究起来。
如果不是碰到了厉凤竹,方笑柔应该会在第一时间有所作为,但现在似乎改换了策略,只是听之任之而已。
访员把那位八字胡围在中间,就听他对着大家伙儿高声地埋怨起来:“马守华卖的烟怎么跟他本人一个德行啊,黑了心肝的!”
原来是要从这点上入手,厉凤竹如是想着,把杯子搁下。以上回方笑柔来此的状态分析,她是不大晓得访员这个群体的。可一旦知道了,短短三日间,她便能在这群人身上找到利用价值。比起煽动街坊四邻,口口相传的效率远不及访员们大笔一挥给大小报刊投稿。好在马守华这些年在津门除了生活再没有别的动静了,因此这个主意出得有些胡搅蛮缠,从道理上讲是靠不住的。不过,厉凤竹也不急于站出来戳穿,且先看看领事馆一方面处心积虑地搞小动作,是要给马守华扣什么样的帽子再说。
侧耳细听,八字胡的口音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老少爷们都来瞅瞅,写的是个啥玩意儿。爱国民众一致改吸马守华将军牌香烟,为民族争光。哎呦,写得真叫一个好,咱东北人哪个不把他当真英雄、活菩萨?我老娘成天搁家念叨,说等哪天马将军回去收拾日本人了,咱家的老少爷们都得去投奔他,不许不去,不去就是不爱国,不爱国就是不孝。咱老百姓对国家那还有的说嘛,可这片忠心都叫马守华这骗子给糟践了!您几位瞧呀,整的这叫啥玩意儿?!烟都做不好,我可不敢指望他带兵了。打仗的事儿,炮弹要受潮了,咱全家的香火可就……”
借马守华牌香烟的质量问题,联系马守华的人品,借此制造压力,警告青壮年不要听从他的响应去东北打日寇。
厉凤竹心内不由冷嗤:真乃毒计也!
这时,方笑柔终于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对面可不就是法院嘛,让里头的推事给您断断案呗。”
论起工作立场,两位记者小姐俨然是对立的。厉凤竹信奉真相,而方笑柔注重传播。几番思量之后,方笑柔认为即便露出一点马脚也不要紧的,成者为王败为寇,只要将来津门报界的史书由她来写,今日无论被抓住怎样的痛脚都无关紧要。因此,她决定照旧行事。
厉凤竹心中暗忖,这样一群靠卖文为生的混子,若被撺掇着一窝蜂挤进法院,恐怕场面会失控的。便就挺身而出,上前解释道:“这是厂商为了吸引顾客打出的招牌,并不是马守华将军本人经营的,您上那儿去堵着恐怕没用。”
“拿来我瞅一眼。”说时,有人伸了长臂自八字胡头顶一晃,稳稳拿住了铁盒,“瞧这行小字,上海福昌烟草。可不是说,跟马守华压根儿没关系。”
“可我是冲着他买的。”八字胡气势很盛。
有那么三两个人说话就要走开,纷纷拂袖道:“那也得他知道不是。”
隔着人堆,方笑柔望了厉凤竹那一脸的正气轻佻地翻了眼珠子。端着一脸的凝重,向前一步对那八字胡问道:“抽了发霉的烟会不会损害到健康?烟草本就对身体不好,霉变了会不会威胁到生命安全?”
那八字胡像是接受到了什么指令,一个劲儿地拍着大腿叫起后悔来,老婆老娘喊了十几声,除了嚎出几点唾沫星子而外,眼泪是绝对没有的。
却是一早就劝他放宽心的几个人,归了座,翘着二郎腿,一口一口不急不缓地抽着,笑向众人解嘲道:“我是不怕的,已然抽上大烟了,横竖也活不长咯。”
厉凤竹抱了手臂,目光越过一道道身影,最终落在方笑柔身上。四目相撞的瞬间,方笑柔即刻扭转头,径直出去了。
看起来像是告一段落,可厉凤竹却觉得,接二连三的事件并不孤立,恐怕今日也会有后招。
八字胡的眸光亦追了方笑柔走得老远,原本挺立的姿态忽地矮下去半截,抬手搔了搔胡子,继而穷追不舍地问下去:“对了,过了街不就是法院吗,管这事儿不?”
似乎访员之中有那么一两个机灵的,嗅出此人有些鬼祟之气,冷眼答道:“你得走进去说呀,站在这儿说,法官听得见吗?”
八字胡原地徘徊着,嘴巴一张一合,两只手不安地抱成拳,往肚子上收着。
厉凤竹见状,心中自有耻笑之意,又见方笑柔已经抛弃他独自离开了,索性推波助澜起笑话来了:“呦,我瞅这大哥是害怕了,要不咱陪着他?”
过了街就是要去见官的,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当然豁出去死也是死在公堂上。可问题在于什么事没有,去一趟可不就是讨骂讨打的吗?
八字胡独自站着,想到这些不由打了个颤,顺势往椅子上倒了下去:“唉我去,哎呦呦呦……不舒服不舒服,劳驾谁给抬抬,我要上医院!”
厉凤竹再不曾理会,拿了旁听证一路来至民事庭。
检察处的秘书正在核对记者证,庭内不允许拍摄,有不少偷藏的相机被扣在了门外。
队尾站着方笑柔,红唇上一道浅浅的咬痕,无声地宣泄着她此前的不满。
厉凤竹默然上前,却不料方笑柔只侧半边脸,眼角斜斜地挑高,眸光冷峻,阴阳怪气地道了一声“幸会”。厉凤竹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接收了挑衅,以“久仰”二字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