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渺渺地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李玉,朕从前,是不是很宠爱慧贵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可皇上也宠爱舒嫔,宠爱嘉妃,六宫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断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没有觉得,朕宠了不该宠的人?”李玉吓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宠是小主们的本事和福分,至于皇上宠不宠,怎么宠,这可没有该不该的!皇上仁厚,后宫这些小主,皇上从没冷落了谁,也不见特别专宠了谁。”他一壁说着,只怕哪里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悦,便越发战战兢兢。
皇帝只是浅浅一哂,流水似的月华泻在他俊逸清癯的面庞上,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皇帝的语气里有着无限寂寥:“或许,朕知道怎么宠她们,却不知如何爱她们,所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难以捉摸,更不敢随便言语,只得苦着脸道:“皇上,奴才哪里懂得这些。您和奴才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么……奴才就是那牛。”他说着,轻轻“哞”了一声。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儿样子。罢了,去翊坤宫吧。”
皇帝进来时如懿正换了玉色湖水纹素罗寝衣,从镜中见皇帝进来,便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过来?”
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儿让人心静,朕过来坐坐。”
他的手指触到如懿手腕上的莲花镯,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之意,伸手便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到门外,道:“这镯子式样旧了,以后再不必戴了。明儿朕让李玉从内务府挑些最好的翠来送你,再让太医给你开几个进补的药方,好好补益补益身体。”
如懿没有任何疑义,温顺道:“是。”
她挽着皇帝坐下,“皇上去看过慧贵妃了?”
皇帝支着头坐下:“是。她和朕说了好多话。”
如懿从妆台上取过一点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免会话多些。”
皇帝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如懿,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皇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如懿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皇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皇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如懿,朕今日见了晞月,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宠爱晞月,连晞月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
他抓着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
如懿看着他的神色,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极力寻找着想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知所措。她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拥住他,以肉身的贴近,来寻觅温暖的依靠。
许久,皇帝的神色才渐渐安静下来,向外扬声道:“李玉,传朕的旨意。”李玉忙进来答应了一声,垂着手静静等着。
皇帝沉着道:“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娴妃、纯妃、愉嫔,奉侍宫闱,慎勤婉顺。娴妃、纯妃着晋封贵妃,愉嫔着晋封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敛衣跪下:“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纯妃同时晋位贵妃,已经是委屈了你。可纯妃为朕诞育了两位皇子,又抚养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顾。”他顿一顿,“愉嫔生育之后一直不能侍寝,朕也不勉强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让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动情,按着永远平坦的小腹,感伤不已:“是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皇帝抚着她的肩膀道:“会有的,以后一定会有的。”星河灿灿,盈盈相语。这样静好的时光,宛如一生都会凝留不去。
两日后,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农历正月二十五日,俗称“填仓节”。是旧历正月最后的一个节日,也是民间象征来年五谷丰登的节日之一),皇贵妃高佳氏薨。
众人都说,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宫中,更是盼着皇帝盼了这些年,活活盼死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流不到外头去。
在外人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为慧贤皇贵妃。追封的册文亦是极尽溢美之词、哀悼之情:
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这篇册文,不仅极尽哀情,宣昭皇帝对早逝的慧贤皇贵妃的悲痛哀婉之情,连私下作诗娱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将亲笔所书的挽诗《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亲自在祭礼上焚烧,以表长怀之意,六宫妃嫔无不艳羡。连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贵妃情深意长,皇贵妃死前请求皇上以‘贤’字为谥,皇上答允。但愿来日,皇上亦将此‘贤’字赠予臣妾为谥号,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么出此伤感之语?”皇后悄然注目于皇帝,试探着道:“我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倘许他日皇上谥为‘贤’,臣妾敬当终身自励,以符此二字。”皇帝的神色并不为所动,仿佛是在褒扬,却无任何温容的口气:“皇后好心胸,好志气。”
皇后垂泪道:“皇贵妃去世之后,皇上悲痛不已,再未进过臣妾的长春宫,定是皇上想到臣妾与皇贵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触景伤情罢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这样宽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娴贵妃,很少召旁人侍寝,但请皇上节哀顺变。”
皇帝并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领了。朕也想皇后与慧贤皇贵妃相伴多年,她离世你自然会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扰皇后。至于朕对皇贵妃的哀思,每年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朕都会写诗哀悼,以表不忘皇贵妃因何逝世。”
皇后面上苍白,身体微微一晃,勉强笑道:“皇上情深意长……”
如懿在侧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长,所以今夜只怕还要悼念皇贵妃,对着皇贵妃的画像倾吐衷肠。只怕皇贵妃临终前说不完的话,梦中相见,还要与皇上倾诉呢。”
皇后勉强撑着笑容:“皇贵妃早逝,最牵挂的不过是家中父兄。臣妾恳请皇上,若是眷顾贵妃,也请眷顾其亲眷,让贵妃瞑目于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凝眸于皇后:“皇贵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随朕左右,朕哀恸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当属朝政,岂干后宫事宜?譬如皇后兄弟犯法,朕当奈何?不过一视同仁而已,那么皇贵妃父兄若不勤谨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贵妃而稍稍矜宥。”
皇后神色愈加难堪。如懿温言道:“皇上内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后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为例?话说回来,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后娘娘的弟弟傅恒大人的时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后无须多心。”
皇后欠身为礼:“傅恒年轻,还缺历练,皇上多磨炼他才好。否则身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后目光一滞,忽然凝视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娴贵妃,本宫赏你的莲花镯呢?怎么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经意似的,道:“那镯子本是和皇贵妃的一对,既然皇贵妃离世,那镯子也戴得旧了,朕让娴贵妃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朕想着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怜,朕会一并下旨,追封哲妃为哲悯皇贵妃。”
皇后讷讷道:“那,也好……”
皇帝并不容她说完,语气冷漠:“你跪安吧。”皇帝许人“跪安”,于外臣是礼遇,对内嫔妃,则是不愿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脚下一个踉跄,到底稳稳扶着素心和莲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长春宫,莲心便出去打点热水预备皇后洗漱。寂然无人之时,皇后才露出强忍的惊惧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说,高晞月临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哲妃死得有什么可怜的?当日闲言四起,本宫还特意着人查问了,太医也说了是暴毙而亡,并无疑迹啊。”
素心忙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奴婢去问过彩珠,皇贵妃临死前是单独和皇上说过话,但说了什么也无人得知。至于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大约也是怜惜她年轻轻就走了,没什么旁的意思!”
皇后神色恍惚,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她紧紧捏着素心的手腕,几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寻得支撑躯体的力量:“本宫与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后,皇上渐渐有些疏远本宫,他所思所想,本宫全然不知。太后也一直对本宫有所防范,若非如此,本宫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后身边?皇上对本宫若即若离,本宫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会不会一个不测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宫永远都在茫然的揣测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急着笼络王钦,逼着莲心嫁给王钦,才能借着王钦窥得皇上的一点点心意。”
素心抚着皇后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声劝和:“娘娘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皇后潸然落泪,连连摇头:“或许本宫真的是错了,莲心不堪重托,嫁与王钦也是白费,反而断了王钦这条路子。或许当日是你嫁给王钦,周旋圆滑,一切都会好些。只可惜本宫当日一念之差,听了嘉妃说你得力,又见莲心是汉人出身,才做主将莲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闪过一丝怯色,抚着皇后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别这样说,是奴婢无用,不能替娘娘分忧。”她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娘娘且宽心,皇贵妃为人糊涂,一向敬畏您顺从您。但有一样她是明白的,若是出卖了您,便是出卖了她自己,还会把高佳氏全族给连累进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谥她为皇贵妃,便知道皇上什么都不知情呢。”
皇后的手按着心口,凄然笑道:“她不敢!但愿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变得凄厉,“即便她敢,本宫也是唯一的皇后,永远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谁也别妄想动摇本宫!”
皇帝对皇后的冷落,便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而起。那三个月,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那种冷落,实在像极了慧贤皇贵妃生前的样子。然而,皇帝这样的冷落也并未引起六宫诸多非议,因为除了皇后宫中,东西六宫他都不曾踏足,身体的抱恙让他无暇顾及六宫嫔妃的雨露之情,只避居养心殿中养病。
这病其实来得很蹊跷,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半个多月皇帝才开始发作的,一开始不过是肌肤瘙痒,入春后身上渐渐起了许多红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后背、胸口,很快疹子发成水疱,一个个饱含了脓水,随后连成大片,不忍卒睹。且随着病势沉重,发热之状频频出现,皇帝一开始还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太医,病到如此,却也不能说了。
最先发现的人固然是如懿,一开始她还能日夜伺候身侧,为皇帝挑去水疱下的脓水,再以干净棉布吸净,可是皇帝发病后,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样的病症,方知那些红疹是会传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顾辛苦,发热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养心殿后殿一同养病。
复恩
如此一来,连太后也着了急,一日数次赶来探望,却被齐鲁拦在了皇帝的寝殿外。齐鲁忧心忡忡道:“皇上的病起于疥疮,原是春夏最易发的病症,却不知为何在初春便开始发作起来了。”
太后扶着皇后的手,急道:“到底是什么症候,要不要紧?”
齐鲁忙道:“皇上怕是接触了疥虫,感湿热之邪,舌红、苔黄腻、脉数滑为湿热毒聚之象。湿热毒聚则见脓疱叠起,破流脂水。微臣已经协同太医院同僚一同拟了方子,但之前皇上讳疾忌医,一直隐忍不言,到了今时今日,这病却是有些重了。”
太后遽然变色,严厉道:“这些日子都是谁侍寝的?取敬事房的档来!”
皇后忙恭声回答:“太后,臣妾已经看过记档,除了纯贵妃和舒嫔各伴驾一次,但纯贵妃刚有身孕,之后都是娴贵妃了。”
太后鼻息微重,疾言厉色道:“娴贵妃呢?”
李玉察言观色,忙道:“皇上之前不肯请太医察看,都是娴贵妃在旁照顾,贵妃小主日夜辛劳,如今得了和皇上一样的症候,正在养心殿后殿养着呢。”
太后这才稍稍消气:“算她还伺候周全。只是娴贵妃怎得了和皇上一样的病,莫不是她传给皇上的吧?”
李玉忙道:“皇上发病半个月后娴贵妃才起的症状,应该不像。”
皇后看着齐鲁道:“你方才说皇上的病是由疥虫引起的,疥虫是什么?是不是翊坤宫不大干净,才让皇上得上了这种病?”
齐鲁躬身道:“疥虫是会传染疥疮,也可能是得了疥疮的人用过的东西被皇上接触过,或是皇上直接碰过得了疥疮的人才会得这种症候。至于翊坤宫中是否有这样的东西,按理说只有皇上和娴贵妃得病,那翊坤宫应该是干净的。”
太后沉声道:“好了。既然其他人无事,皇后,咱们先去看皇帝要紧。”
齐鲁忙道:“太后、皇后当心。太后与皇后是万金之体,这病原是会传染的,万万得小心。”说罢提醒小太监给太后和皇后戴上纱制的手套,在口鼻处蒙上纱巾,方由李玉引了进去,又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万别碰皇上碰过的东西,一切奴才来动手即可。”太后见李玉和太医这般郑重其事,也知道皇帝的病不大好,便沉着脸由着李玉带进去。
寝殿内,一重重通天落地的明黄色赤龙祥云帷帐低低地垂着,将白日笼得如黄昏一般。皇帝睡榻前的紫铜兽炉口中缓缓地吐出白色的袅袅香烟,越发加重了殿内沉郁至静的氛围。偶尔,皇帝发出一两声呻吟,又沉默了下去。
两个侍女跪在皇帝榻前,戴着重重白绡手套,替皇帝轻轻地挠着痒处。太后见皇帝昏睡,示意李玉掀开被子,撩起皇帝的手臂和腿上的衣物,触目所及之处,皆是大片的红色水疱,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异的光泽,更有甚者,一起成了大片红色饱满的突起的疖状物。皇帝含糊不清地呻吟着:“痒……痒……”
皇后情难自禁,泪便落了下来。太后到底有些心疼,轻轻唤了几句:“皇帝,皇帝!”
皇帝并没有清醒地回应,只是昏昏沉沉地呢喃:“额娘,额娘,痒……”
太后的面色略沉了沉:“皇后,你听见皇帝说什么?”
皇后知道皇帝的呼唤犯了太后的大忌,这“额娘”二字,指的未必是在慈宁宫颐养天年的皇太后。然而她也知道这话说不得,勉强笑道:“皇上一直尊称您为皇额娘,如今病中虚弱,感念太后亲来看望,所以格外亲热,只称呼为额娘了。”
太后唇边的笑意淡薄得如同远处缥缈的山岚:“难为皇帝的孝心了。”她的口气再不如方才热切,“齐鲁,给皇上和娴贵妃用的是什么药?可有起色?”
齐鲁忙道:“回太后,微臣每日用清热化湿的黄连解毒汤给皇上服用,另用芫花、马齿苋、蒲公英、如意草和白矾熬好的药水擦拭全身。饮食上多用新鲜蔬果,再辅以白鸽煲绿豆、北芪生地煲瘦肉两味汤羹给皇上调治。娴贵妃得的病症晚,虽然发热较多,但不比皇上这样严重,这些药外敷内服,已然见效了。”
太后扶了扶鬓边的瑶池清供鬓花,颔首道:“你是太医院之首,用药谨慎妥当,哀家很放心,就好好为皇上治着吧。一应汤药,你必得亲自看着。”齐鲁答应出去了。太后回转头,见皇后只是无声落泪,不觉皱眉道:“皇后,你是六宫之主,很该知道这时候掉眼泪是没有用处的。若是你哭皇上便能痊愈,哀家便坐下来和你一起哭。”
皇后忙忍了泪道:“是。”
太后皱眉道:“皇上的病不是什么大症候,眼泪珠子这么不值钱地掉下来,晦气不晦气?若是娴贵妃也跟你一样,她还能伺候皇帝伺候到自己也病了?早哭昏过去了。”
皇后见太后这般说,少不得硬生生擦了眼泪:“儿臣但凭皇额娘吩咐。”
太后叹口气道:“你这样温温柔柔的性子,也只得哀家来吩咐了。既然娴贵妃已经病着,宫中其他妃嫔可以轮侍,纯贵妃刚有了身孕,嘉妃要抚养皇子,都不必过来。余者玫嫔、舒嫔是皇帝最爱,可以多多侍奉,愉妃、庆常在、秀答应也可随侍。你是皇后,调度上用心些便是。”太后一一吩咐完,皇后跪下道:“皇额娘圣明,臣妾原本不该驳皇额娘的话,但是皇上的病会传染,若是六宫轮侍,万一都染上了病症,恐怕一发不可收拾。若是皇额娘觉得儿臣还妥当,儿臣自请照顾皇上,必定日夜侍奉,不离半步。”
太后双眸微睁,眸底清亮:“是么?皇后与皇帝如此恩爱之心,哀家怎忍心分离。便由着皇后吧。只是皇后,你也是人,若到支撑不住时,哀家自会许人来帮你。”说罢,太后便又嘱咐了李玉几句,才往殿外去。
因皇帝病着,寝殿内本就窒闷,太后坐了一路的辇轿,一直到了慈宁宫前,才深吸一口气,揉着额头道:“福珈,哀家觉得心口闷闷的,回头叫太医来瞧瞧。”
福珈正答应着,转头见齐鲁正站在廊下抱柱之后,不觉笑道:“正说着太医呢,可不齐太医就跟来这儿了呢。”太后闻声望去,见齐鲁依礼请安,却是一脸惶惶之色,不由得皱眉道:“怎么了?皇帝病着,你这一脸慌张不安,也不怕犯了忌讳?”
齐鲁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拿袖子擦了脸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这告罪甚是没有来由,太后与福珈对视一眼,旋即明白,便道:“起来吧。哀家正要再细问你皇帝的病情。”
齐鲁上前几步,跟着太后进了暖阁,见左右再无外人伺候,方才缓和些神色。太后扶了福珈的手坐下,稳稳一笑,睨着他道:“三魂丢了两魄,是知道了慧贤皇贵妃临死前狠狠告了你一状吧?”
齐鲁赶紧跪下:“回太后的话,微臣在宫里当差,主子的吩咐无一不尽心尽力做到,实在不敢得罪了谁啊!”
福珈替太后斟了茶摆上,看着齐鲁抿嘴笑道:“齐太医久在宫中,左右逢源,不是不敢得罪了谁,是实在太能分清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了。您怕慧贤皇贵妃知道了您对她做的那些事,教皇上怪您做事不谨慎?那可真真是没有的事。您是皇上最得力的人,皇上有的是要用您的地方,有什么可怕的,您前途无量呢。”
齐鲁慌不迭摆手道:“姑姑的夸奖,微臣愧不敢当。”太后轻轻一嗤,取过手边一卷佛经信手翻阅,漫不经心道:“你要仔细些,皇帝来日若要怪罪你,不会是因为你替他做的那些事,只会是知道了你也在为哀家做事。”
齐鲁吓得面无人色,叩首道:“太后、皇上、皇后都是微臣的主子,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啊!”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几上的博山炉里缓缓吐出袅袅的轻烟如缕,那种浅浅的乳白色,映得太后的面容慈和无比:“皇后只求生子,皇上看重你的才干,哀家也只取你一点往日的孝心,借你的手让后宫安宁些罢了。皇帝娶的这些人,摆明了就是倚重她们的母族。乌拉那拉氏便罢了,早就是一盘散沙,高氏能由格格而至侧福晋,又一跃而成贵妃,宠擅椒房,也是借了她父亲高斌的力。”太后眼里衔着一丝恨意,“当初哀家的端淑远嫁,一则是为了朝廷安宁不得不嫁,二则何曾少了高斌的极力促成。身为太后,哀家不能不为朝廷考虑,但身为人母,哀家却不能不记得这件事。皇后出身贵重,有张廷玉和马齐在前朝遥相呼应,便是马齐死后,她弟弟傅恒也入朝为官,平步青云。哀家要制衡皇后,原就费些力气。若再有高氏这般对皇后死心塌地之人有了子嗣倚仗,岂不更加费力。”
齐鲁诺诺道:“是是。太后的原意也不想伤了谁的性命,也是慧贤皇贵妃命该如此。”
太后笑得优雅而和蔼,闲闲道:“她的命或许不该如此,只是她父亲送走了哀家的女儿,哀家也不容她女儿这般快活罢了。只不过,这件事哀家才吩咐你去做,便发觉原来皇帝也知她气虚血淤不易有孕,哀家不过是让你顺水推舟,告诉皇帝她已不易有孕,若治愈后再生是非,一则后宫不睦,二则更添高佳氏羽翼,三也勾起哀家思女之心,两宫生分。所以皇帝才会对你所作所为假作不知。你放心,皇帝既然知道你的忠心,便没人能动你分毫。”
齐鲁这才安心些许,想了想又道:“那么舒嫔小主……”太后垂着眼皮,淡淡打断他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旁的不必多理会。”齐鲁这才告退。福珈见齐鲁出去,便替太后捶着肩,试探着道:“舒嫔小主的事,太后当真不理会么?”
太后凝神想了片刻,叹口气道:“舒嫔是个痴心人儿,一心痴慕皇帝。哀家除了能成全她的痴心,别的什么也成全不了。”
福珈似是不忍,沉吟着道:“可怜了舒嫔一片痴心。不过想想也是,许多时候羁绊越深越不能自拔,若真一颗心都在皇上身上了,便也白费了太后的调教了。”
皇帝如此一病,皇后便在养心殿的寝殿之旁安住下来。皇后自侍奉皇帝,事必躬亲,衣不解带,但凡皇帝有半点不适,她便半蹲在皇帝身前反复擦拭药水,直到瘙痒渐止才肯稍作歇息。而皇帝的病症常在夜深人静时发作,常常不能安眠,皇后便也不眠不休,守候一旁。
如懿身体稍稍好转时,曾往养心殿寝殿探望皇帝,谁知才掀了帘子,李玉已经赶出来,噤声摆手道:“皇后娘娘在里头呢。”
如懿昏昏沉沉,脚下本就虚浮,便靠在惢心怀里道:“只有皇后在么?”
李玉点头道:“皇后娘娘不许六宫前来侍奉,以防病症传染,所以一直是娘娘一个人在。”
如懿了然:“难为皇后的苦心。皇上这一病,倒不能不见她了。”
李玉低眉颔首:“皇后到底是六宫之主。”
如懿伸手撂下帘子,便也不再进去。回到后殿,惢心却有些不安:“皇后娘娘日夜陪伴在侧,见面三分情,小主不得不防啊!”
“防?”如懿淡淡微笑,重又躺好,“皇后能一人侍疾,自然是太后允准的。高晞月已死,皇后也被冷落多时。皇上一直在我宫里,太后自然会不放心。太后不喜欢宫中有人独大,本宫就顺从她的意思罢了。”
惢心替她盖好锦被,低声道:“那小主不怕……”
“怕?高晞月死前的话必定不是白说的,心结已经种下,以后要拔除也难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如懿的声音温沉而低柔,“我且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要紧。”
起初,皇帝蒙眬中醒来,见女子衣着清素,以纱巾覆面,总以为是如懿在侧。直到数日后发热渐退,他逐渐清醒,看到伏睡于床边的女子,便挣扎着向李玉道:“娴贵妃累成这样,怎么不扶下去让她休息?”
李玉见皇帝好转,不由得惊喜交加,忙道:“皇上,您不认得了?这是皇后娘娘呀。”
皇帝“哦”了一声,虚弱地道:“皇后怎么来了?”
李玉道:“皇上,自从娴贵妃病倒,一直是皇后娘娘为您侍疾,衣不解带,人也瘦了好些。”
皇帝颇有些动容,咳嗽几声,伸手去拂落皇后面颊上的轻纱。他原是病着的人,下手极轻,却不想皇后立刻坐起,人尚未完全醒转,迷糊着道:“皇上要什么?臣妾在这里。”
皇帝看她如此急切,心下一软,生了绵绵暖意:“皇后,你辛苦了。”他略略点头,“李玉,皇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让别人来照顾吧。”
皇后见皇帝不欲她在眼前,一时情急,忙跪下恳切道:“皇上,臣妾知道您不愿见臣妾,但您病着,臣妾是您的结发妻子,如何能不在床前悉心照料。皇上的病症是会传染的,娴贵妃一时不慎,已经病下了,若是六宫之中再有什么不妥,累及儿女,岂不是臣妾的过错?”
皇帝的口气温和了几许:“皇后,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着。”皇后见皇帝的语气略有松动,含泪道:“臣妾自知粗陋,皇上不愿见臣妾,所以以纱巾覆面,但求皇上不要厌弃,容臣妾如宫人一般在旁侍奉就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含了脉脉的温情,叹息道:“皇后,你瘦了。”
皇后辛苦了多时,听得皇帝语中关切,一时情动,不禁落下泪来:“只要能侍奉皇上痊愈,臣妾怕什么。”
皇帝咳嗽几句,身上又有些发痒,便懒怠言语,侧身又朝里躺下了。皇后忙膝行到皇帝跟前,拿柔软的白巾蘸了药水一点一点替皇帝擦拭,每擦拭一下,便轻轻吹气,为痒处增些清凉之意。皇帝见她做得细致,便也不说话,由着她侍奉。
转眼便到了晚膳时分,皇后出去了一炷香的时辰,方端着膳食进来。因皇帝在病中,一切饮食以清爽为要,不过一碗白粥,一道熘鲜蘑并一个白鸽绿豆汤。皇帝由李玉和进忠扶着坐起来,皇后也不肯假手他人,亲自喂了皇帝用膳。
皇帝尝了两口,抿唇道:“不是御膳房做的?”
素心喜不自胜:“皇上是好多了呢,这个也能尝出来了。这些天皇上的饮食,都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不敢让旁人插手半分,只怕做得不好呢。”
皇帝眼中有晶润的亮色,一顿饭默默吃完,也无别话。待到饮药时,皇后亦是先每样尝过,再喂到皇帝口中。
皇帝温然道:“太医院开的药,皇后何须如此谨慎?”
皇后眼中一热,垂下眼睑,诚挚无比:“臣妾万事当心,是因为病的是皇上,是臣妾的夫君。”她大着胆子凝视皇帝,恳切道,“皇上这些日子病着,少有言语,臣妾陪在皇上身边,皇上何处不适,想做什么,臣妾一一揣测,倒觉得与皇上从未如此亲近过。”
皇帝沉默片刻,伸手拍一拍皇后的手,温和道:“皇后有心了。”服完药皇帝便又睡下了。皇后忙碌了大半日,正要歇一歇,却见莲心进来,低低耳语几句,便强撑着身体起来,走到殿外。
廊下里皆是新贡的桐花树,分两边植在青花莲纹的巨缸内。桐花绵绵密密开了满树,绛紫微白,团团如扇。风过处,便有雅香扑鼻。皇后闻得药味久了,顿觉神清气爽。转眸处,月色朦胧之中,却见一个宫装女子跪在殿前,抬起清艳冷然的面庞,朗声道:“皇上卧病,皇后娘娘为何不许臣妾向皇上请安?”
皇后扶着素心的手,和颜悦色道:“舒嫔,皇上的病容易传染,本宫也是担心你们。与其人人都来探视侍奉,哪一个弱些的受了病气,六宫之中还如何能安生。”
意欢不为所动,只是觑着皇后道:“皇后娘娘好生辛劳,独自守着皇上,却忘了您还有公主要照顾,倒不比臣妾这样无儿无女没有牵挂的,侍奉皇上更为方便。”
皇后站在清朗月色下,自有一股凛然不肯相侵之意:“你自是无儿无女,可你还年轻,万一沾染上疥疮伤了你如花似玉的容貌,那以后还怎么侍奉皇上?便是愉妃,本宫都没有让她过来。”
意欢本就长得清冷如霜,肤白胜雪,一笑之下更如冰雪之上绽放的绰艳花朵,艳光迷离。她施施然站起身,风拂她裙袂,飘舞翩跹:“皇后娘娘真是好贤惠,一人侍奉皇上,不辞辛苦,臣妾等人想见一面都不得。这也罢了,只是臣妾为皇上亲手编了福袋,已请宝华殿法师开光,能否请皇后娘娘转交?”
皇后听她这般说话,丝毫不动气,只是笑:“福袋甚好,只是不如等来日舒嫔亲自交给皇上更有心意。夜来露水清寒,恐伤了妹妹。本宫想,皇上病愈后,一定希望见到妹妹你如花容颜,那么妹妹还是回宫好好歇息吧。”说罢,皇后再不顾她,只低声嘱咐,“素心,还是老规矩,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皇上静养。”她想一想,又道,“齐鲁给本宫准备的坐胎药,一定要记得按时给本宫送来喝。”
素心清脆地答应一声:“其实皇上病着,娘娘何必如此着急?”
皇后压低了声音道:“比起之前皇上对本宫不闻不问,如今已是好了许多。若不趁皇上病势好转对本宫有所垂怜之时怀上龙胎,更待何时?”
素心只得默然,便又守在门外。意欢见皇后如此,也无可奈何,只得揉着跪得酸痛的膝盖,悻悻道:“荷惜,陪本宫去宝华殿吧。”
荷惜担心道:“小主,自从皇上卧病,您一直在宝华殿为皇上祈福,不停编织福袋,描画经幡,奴婢真担心您的身子。何况,太后也没有这样交代啊。”
意欢浅浅横她一眼,已然含了几许不悦之色:“本宫关心皇上,何必要太后交代。你若累了,本宫便自己去。”
荷惜忙道:“奴婢不累。只是您这样做,皇上也看不见啊,白白辛苦了自己。”
意欢仰望满天月华,郁然长叹:“皇上看不见又如何?我只是成全我自己的心意罢了。”
永琮
皇帝这一病,缠绵足有百日,待到完全好转,已是六月风荷轻举的时节。而皇后,也因悉心侍疾,复又承恩如初。如懿侍疾致病,皇帝更是疼惜,又偶然听如懿说起意欢日夜在宝华殿祈福的心意,对二人宠爱更甚。乍看之下,六宫中无不和睦,自然是圆满至极了。
到了九月金桂飘香之时,更好的消息便从长春宫中传出,已然三十五岁的皇后,终于再度有娠。这一喜非同小可,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后,帝后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骤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宫中连着数日歌舞宴饮不断,遍请王公贵族,举杯相贺。
如此,连承恩最深的如懿与意欢亦是感叹。意欢羡慕不已:“原本就知道借着这次为皇上侍疾,皇后一定会再次得宠,却不想这么快她连孩子都有了。”
如懿抚着平坦的小腹,伤感之中亦衔了一丝深浓如锋刃的恨意,只是不肯露了声色:“想来我已二十八岁了,居然从未有孕,当真是福薄。”她停一停,叹道,“皇后有孕,皇上这么高兴,咱们总要去贺一贺的。”
意欢扬了扬细长清媚的凤眼,冷淡道:“何必去赶这个热闹?皇后有孕与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兴,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贺!”
如懿笑语嫣然:“贺的是情面,不是真心。若不去,总落了个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意欢曲起眉心,嫌道:“姐姐从不在意这些虚情假意的,如今也慎重了。”
如懿的笑容被细雨打湿,生了微凉之意:“浮沉多年,自然懂得随波逐流也是有好处的。”
意欢沉郁片刻:“姐姐也如此,可见是为难了。”
如懿婉声道:“在宫里,不喜欢的人多了,可是总还要相处下去,彼此总得留几分余地。”
意欢沉吟着道:“我是真不喜欢她们……”
如懿忙掩住她口,警觉地看了看四周,郑重摇头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妹妹心直口快是好性子,但也会伤了自己。慎言,慎言!”
意欢的唇际挂下如天明前虚浮的弯月,半晌才低低道:“知道了。”
如懿含笑看着她道:“幸好皇上是喜欢妹妹这性子的,但再喜欢,宫中也不是只有皇上一个。”她略停了停道,“皇后有孕是喜事,妹妹你终究还年轻,不必着急。只要皇上的恩眷在,一定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意欢玉白面容泛起一丝红晕,含笑低低道:“承姐姐吉言了。皇上待我情深义重,自从齐太医请脉说我身体虚寒不易有孕,每回侍寝之后皇上总是嘱咐太医院送坐胎药给我,只是吃了这几年,却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大概真是我身子孱弱的缘故。”
如懿到底没有生养过,脸皮子薄,如何肯在光天化日下说这些,便也只是含笑:“皇后为了再度得子,吃了多少坐胎药,不也到了今时今日才有好消息么?你且耐心等一等吧。也就是你得皇上宠爱,咱们侍奉皇上这些年,也从没有侍寝后喝坐胎药的恩典呢。”
意欢面上更红,二人笑语几句,也就罢了。偏生这个时候伺候皇帝的进保进来,笑吟吟道:“给娴贵妃娘娘请安,给舒嫔娘娘请安。皇上说了,昨夜是舒嫔娘娘侍寝,为绵延帝裔,特赐舒嫔娘娘坐胎药一碗,请舒嫔娘娘趁热即刻喝了吧。”
如懿“哎哟”一声,忍不住脸红笑道:“一大清早的便喝上这个了。罢了罢了,怕你害臊,我便先走了。”
珊瑚色的红晕迅疾蔓延上意欢的如玉双颊,她赶紧端过药喝得一点儿不剩,才交还到进保手中,拉着如懿道:“好姐姐,你也取笑我做什么,咱们再说说话吧。”
如懿见宫人们都出去了,方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宫里谁不盼望孩子,只不知哪种坐胎药更好罢了。你若有心,便把皇上赏你的坐胎药给我留半碗,我若得了孩子,好好谢你便是。”
意欢听得这话,晕红了脸掩袖笑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下回进保不留心,我偷留出半碗给你便是了。”
如懿奇道:“怎么?皇上还非得让进保看着你喝完?”
意欢娇羞不已:“可不是么?实在是不好意思。”
如懿见她如此,笑着打趣几声,便也含糊过去了。
然而那边厢,皇后中年有孕,格外当心,除了饮食一律在小厨房中单做,亦是请了齐鲁并太医院中几个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一日三次轮流伺候。而此时,为皇后搭脉的齐鲁脸色并不十分好看,只是一味拈须不语。
皇后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忍不住问道:“齐太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齐鲁面色凝重,道:“皇后娘娘此次有孕,本是大喜,从胎象来看,十有八九是个皇子。”
皇后大喜过望:“如此,可要多谢齐太医了。素心,看赏。”
素心捧出一匣银子来,齐鲁慌不迭起身避让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只是皇后娘娘,您的胎象虽好,可是您的脉象……”他迟疑片刻道,“虚滑无力,脉细如丝,怕是……”
皇后一惊,连忙道:“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齐鲁磕了个头道:“微臣该死。恕微臣直言,皇后娘娘已不是有孕的最佳年纪,又因端慧太子之死忧思过度,这些年神思操劳,导致体质虚弱。虽然微臣一直用药为您催孕,但您有孕之前一直日夜侍疾,以致劳累过度,便是有孕的时机不太对,所以……”
皇后心中一阵阵发紧,面色也越发不好看:“所以如何?你只告诉本宫,能不能保住皇子?”
齐鲁犹豫片刻,迟疑着道:“能是能。但皇后娘娘如今怀孕四个月,按微臣的意思,未免母体孱弱以致胎儿不保,微臣……”他咬了咬牙,似下定决心一般,“微臣打算烧艾替娘娘保胎。”
皇后周身一阵阵发冷,只觉得眼前晕眩不已。她是生育过的人,自然知道要烧艾保胎,必是有滑胎之象了。皇后的手心里全是湿腻腻的冷汗,勉强扶着素心的手撑着身体,极力自持道:“既然能保住胎儿,那一切有劳齐太医了。至于皇上那里……”
齐鲁久侍宫闱,何等圆滑晓事:“微臣会替娘娘隐瞒,让皇上放心。”
皇后决然摇头道:“不!本宫不是要皇上放心,你一定要让皇上知道,本宫替皇上怀着嫡子有多辛苦多艰难。即便你要烧艾,也必须皇上在侧陪伴本宫。一定要亲眼让皇上看着本宫的辛苦,皇上才会对本宫倍加怜惜。”
这一年的新年,之前有绿筠为皇帝生下和嘉公主璟妍的喜事,更因为皇后的身孕而格外热闹。而皇后自己则避居长春宫中,甚少再参与内廷盛事,嫔妃们去探望时,亦每每见到皇后静卧榻上,服用各色安胎汤药,而太医们神色紧张而恭谨,侍立一旁。
这一日太后探望皇后归来,便在慈宁宫焚香静坐。福珈捧了一本《法华经》来供太后诵读,太后读了几段便笑道:“方才看皇后谨慎的样子,看来这个孩子对她而言真的很要紧。”
福珈穿着一身蓝缎地圆纹如意襟坎肩,配着一身象牙色长袍,用铜鎏金素纹扁方挽着头发,清淡得如太后宫中的一抹香烟。她眉目恭顺地道:“中宫无子,等于是无依无靠。皇后已经三十五岁了,能再有身孕,真的很不容易。”
太后颔首道:“当然不容易。哀家私下问过齐鲁,如此烧艾,能否保孩子到足月。齐鲁告诉哀家,能保到九个月都算万幸了。到底比不得纯妃,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身段。”
福珈有些担心:“皇后年岁偏长,若孩子再不足月,那便胎里弱了。”
太后凝神片刻,自嘲地笑笑:“说到底皇帝也不是哀家亲生的,皇后更是名义上的儿媳,自有她娘家人疼爱。哀家要关心,也不过是脸面上的情分。你没听皇帝病着的那时候,昏昏沉沉地叫‘额娘’,你相信皇帝叫的是哀家么?”
福珈犹豫片刻,替太后添上一壶香片道:“再怎么着,皇上的生母都已经死了。皇上这些年都不提这个人,哪怕梦里软弱些,想着一点半点,也不算要紧事。”
太后一下一下拨着鎏金珐琅花鸟手炉上的小蒂子,轻嘘了口气道:“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到底不一样,所以哀家也懒得去提点皇后什么。其实她既然要烧艾保胎,又防着旁人,大可不露声色,临到早产时动些手脚,便可除去想除去的人了。只是她一心借着嫡子博皇上怜爱,到底嫩些。”
福珈含笑道:“太后深谋远虑,皇后哪能和太后您比。何况太后不喜欢任何一方独大,那么皇后也好娴贵妃也好,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到底咱们将来的指望,是在玫嫔、舒嫔和庆常在身上呢。”
太后见桌上有切好的雪梨,便取了一片慢慢吃了:“庆常在和玫嫔也罢了,舒嫔倒真的是很得皇帝的恩宠。”
“太后千挑万选的人,能不好么?”福珈微微迟疑,“可是这几年齐太医每每暗示,奴婢也留意下来,皇上每次让舒嫔侍寝之后都服用坐胎药,说是盼望早得子嗣,可是奴婢觉得那药不大对头啊。”
太后微微一笑:“对头不对头都不要紧,顶多便是皇帝防着她是叶赫那拉氏的出身,再不济便是防着哀家。”
福珈一凛,旋即道:“那倒不像。皇上若要防着太后,大可不收下庆常在和舒嫔,何必费这种麻烦。”
太后的笑淡淡的,仿佛窗外摇曳的花影依依:“咱们这位皇帝,心思可深着呢。否则当年三阿哥弘时是先帝的长子,乌拉那拉皇后的养子,身份这样贵重,怎么就能落败在了咱们皇帝手里呢。”
福珈低眉顺目:“那自然是因为太后您的缘故。”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哀家啊什么都可以不理会,只理会一桩。”她的神色慢慢沉寂下来,带了一缕无以言及的哀伤,“便是哀家的柔淑,可以不要像她的姐姐一般命途多舛,离京远嫁。要是柔淑能守在哀家身边,好好儿嫁一个疼她的人,那便好了。”
重重销金华衣之下,太后日渐老迈的身量显得单薄而不堪重负。福珈含了一丝安慰,温厚道:“太后放心,一定会的。”两个人紧紧依傍在一起,天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好像悬在窗棂上的薄薄的纸片,摇摇欲坠。
这一日外头风雪初定,皇帝带着如懿和意欢进来,搓着手道:“外头好冷,皇后这儿倒暖和。”皇后因靠在床上养息,便只是欠身示意:“皇上万福。”皇帝穿着一身家常的湖蓝团福纹天马皮长袍,外头罩一件竹青色暗花缎琵琶襟熏貂皮马褂,身后的如懿和意欢穿着同色的金红羽缎斗篷,倒像两个出塞的昭君,格外娇俏。
皇后命人奉上茶点,笑道:“皇上今日兴致倒好,怎带着两位妹妹来了?”
皇帝道:“娴贵妃素性喜欢梅花,正好舒嫔也在,朕便陪着她们赏梅去了。”
皇后微微一笑,抚着隆起的肚子安闲道:“娴贵妃喜欢什么,皇上倒一直惦记着。”
如懿盈然含笑:“皇上惦记着臣妾,臣妾也惦记着皇后娘娘。”她唤过惢心,“宫中绿梅难得,这一束是臣妾选了梅苑中最好的送来给娘娘,希望娘娘闻着梅香清冽,可以安心养胎。”
她转首笑盈盈对皇帝道,“今日是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也是慧贤皇贵妃去世一年的日子,臣妾已经命人去咸福宫中供上梅花,略表怀念之情。”
皇后眉心微曲,很快笑道:“慧贤皇贵妃生前与娴贵妃不大和睦,如今看见娴贵妃送去的花,也一定会在九泉之下释然的。”
如懿只是含笑,盈盈望着皇帝道:“臣妾的心意太过绵薄,早起时见皇上在写诗,您只说是悼念慧贤皇贵妃的,如今大家都在,臣妾便求一个恩典,也想听听皇上对慧贤皇贵妃的情意。”
皇帝摆手道:“不过是闲时偶得罢了。朕已经命人抄录出去,送与慧贤皇贵妃的母家了。”
意欢笑意融融,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不依不饶:“皇上如此,便是对皇贵妃及其母家最大的恩眷了。想来高斌大人得此诗书,一定也感念皇恩。不如皇上也念给臣妾们听听吧。”
意欢甚少这般爱娇,一扫素日清冷,皇帝见她如此,便道:“光春风物和氤氲,日逢晴鬯三农欣。粔籹菜甲酬节令,礼从其俗古所云。忧民之忧乐民乐,翳予忧乐因民托。底事间情一惘然,自为此念奚堪者。”
如懿侧耳听完,郁然长叹:“底事间情一惘然,自为此念奚堪者。慧贤皇贵妃虽已过世,皇上还是惦念不已啊。”
皇后极力掩饰好眼底的不豫之色,缓缓笑道:“皇上对皇贵妃的心意真是难得。恰好臣妾和皇上想到一处去了,想着皇贵妃身前最喜欢佩戴荷包和香囊,臣妾昨夜缝了一个,今儿中午也让人送去咸福宫供着了。”
素心在旁道:“皇后娘娘连夜缝制,总说是一点姐妹心意,可见悼念之情。”
皇帝略略点头,神色关切:“皇后有心了。只是你有着身孕,针线上的活计,就交给下人们吧。”
素心抿唇笑道:“其他的也罢了,皇后娘娘还亲手做了一个燧囊送给皇上呢。”
皇后嗔怪似的看了素心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本想赶着新年送给皇上的,可是体力不支,想着今日是填仓日,正月的最后一个节日了,所以特意献给皇上,还请皇上不要嫌弃。”
皇帝从素心手中接过:“是盛装火镰的燧囊?用鹿尾绒毛做的?”
皇后含了几分期盼,望着皇帝道:“去年秋天的时候皇上与臣妾提起关外旧俗,提及祖上刚刚创建帝业之时,衣物装饰都是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在袖口,而不是像如今宫中那样用金线、银线精工细绣而成。臣妾一向主张节俭,觉着宫中用金的玉的自然是好看,可是也奢靡了些。”
皇帝看着手中的燧囊,果然全用鹿毛制成,并无一点缎料,十分朴素,与太祖所用的并无二致,亦感叹道:“如今这样的东西是少见了,难为你记得朕说过的话。”
皇后道:“臣妾想着皇上那日说起时颇有思慕之意,所以特意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制成一个燧囊,希望以此提醒宫中,虽然国库丰裕充盈,天下富庶安康,但后宫不应该养成太过奢靡的风气。越是平安富贵,越该不忘先人创下基业的苦心啊!”
皇帝眼中有赞许,亦闪过一抹感动:“皇后所言甚是,朕会将皇后所制燧囊随身佩戴,以表不忘祖宗辛苦,不忘根本。”
意欢看着皇帝亲手将皇后所做的燧囊佩在身上,淡淡一笑:“也是巧了,臣妾本也做了个燧囊,如今看来,是不配送与皇上了。”
皇帝转脸看着她,带了几分疼惜与娇宠:“舒嫔没有旁的,就是气性大。”
意欢听了皇帝这句,从袖中取出一个黄地金花粉彩燧囊。如懿一看,亦不觉暗暗赞叹,那燧囊穿系黄绳,绳上有米珠、珊瑚珠装饰。器内施松石绿釉,外壁周边饰描金卷草、朵花及缠枝花纹。器腹正反两面有长方形开光,开光内粉彩绘西洋人物“进宝图”,端的是华彩妙丽,映目生辉。
意欢清冷道:“皇上喜欢皇后娘娘的朴素无华,臣妾这个便实在是奢靡太过了,料来是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她站起身,见廊下的铜缸里供着水,随手扔了进去道,“既然皇上不会喜欢,臣妾也不送给别人,宁可丢了就是了。”
皇后见她如此,亦不觉瞠目:“即便皇上不用,扔了岂不可惜?皇上,您实在是宠坏了舒嫔。”意欢见皇后这样说,也无畏惧介怀之色,只是斜坐一旁,冷然不语。
皇帝抚掌笑道:“舒嫔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矫揉造作。虽然任性,但也直爽。”
皇帝吩咐道,“李玉,去捡回来,替朕放在养心殿的书房里。这样精巧的东西,舒嫔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朕闲来细赏也是好的。”
意欢这才缓下脸来:“皇上说细赏的,可不许敷衍臣妾。”
皇后见二人取笑,心里不大好受,也不便多言,便换了姿势倚着,含笑道:“今儿内务府来问臣妾一桩事情,臣妾做不得主,正好问一问皇上。”
皇帝和声道:“你说。”
皇后慢声细语:“三月三上巳节,公主、福晋等内命妇都要入宫拜见。臣妾记得晞月为贵妃时,皇上都是让她接受内命妇拜见的。如今娴贵妃和纯贵妃已在去岁行过册封礼,是名正言顺的贵妃,是否也要如晞月当年一般接受内命妇拜见呢?”
皇帝沉吟片刻,缓声道:“晞月初封即是贵妃,与由妃嫔晋封贵妃者不同。所以,往后也不必让内命妇拜见贵妃了,只拜见你与太后即可。”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更多的是一分得意:“那也是应该的,只娴贵妃别在意就好。”
“自然不会。皇上爱重慧贤皇贵妃,宫中人尽皆知,臣妾与纯贵妃又怎会不明事理呢。”如懿翩然起身,“时近黄昏,皇上若得闲,臣妾很想陪皇上去咸福宫坐坐,略尽心意吧。”
皇帝起身,抚过皇后肩头,温声嘱咐:“你好生歇着,明日朕再来看你。”皇帝行至长春宫外,意欢行了礼道:“皇上,嘉妃有孕三个月了,婉常在邀了臣妾去看她。”说罢便告退离去。
皇帝携了如懿的手并肩同行,良久,他方道:“朕方才不许你和纯贵妃接受命妇拜见,你别多心。”
如懿轻轻颔首,挽住皇帝的手臂道:“皇上,臣妾说过,不会多心。”
皇帝握住她挽着的手,低声道:“高斌是朕在前朝的重臣,哪怕慧贤皇贵妃过世,朕也不能不安抚高氏一族。皇后也是如此,她出身名门,伯父马齐历相三朝,名望夙重,更有老臣张廷玉屡屡为皇后进言,朕必须保全皇后的颜面尊荣。”
朔风扑面,吹着斗篷上柔软的细毛,沙沙地打着面庞,偶尔一两根拂进眼中,酸酸的似要逼出泪来。如懿闭目一瞬,柔声道:“臣妾的家世比不得皇后和皇贵妃,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语气温柔沉沉:“这也是朕对着你可以纵情舒意的缘故。”他拢过她,替她挡着身前的寒风,“朕已经想好了,皇后有孕,今年三月的亲蚕礼,由你代替皇后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进行。”
如懿似有些不能置信:“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臣妾怎能去行亲蚕礼?”
他微笑,目光中渐有和煦的暖意:“采桑亲蚕是天下织妇必须做的,皇后不便,妃子代行也是寻常。朕希望你去,也只有你去。”
心口有一阵暖融蔓延而上,仿佛阳光透过云层暖暖地裹住周身。她不是不明白皇帝对她的爱重,却未曾想到,皇帝对她如此爱重。她无言应答,只是握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皇帝在她耳边轻言道:“朕知道你还是对皇后介怀,所以今日提起朕写诗悼念晞月的事。可是皇后有着身孕,下回别再这样气她了。”
如懿扑哧一笑:“皇上硬要这么说,臣妾只当自己这点小心思被皇上看穿了吧。”
择路
一行人去得久了,皇后才缓缓沉下脸来,忧然道:“素心,皇上每到高晞月的忌辰,都要写诗悼念,是不是做给本宫看的?”
素心忙扶住皇后道:“怎么会呢?皇上不是说了,悼诗送去了皇贵妃母家,也是安慰高斌在前朝辛苦。”
皇后咬着唇道:“可是嘉妃也有了身孕,皇上是不是常去看她?”
“没有没有。嘉妃比皇后娘娘晚一个月有孕,赶不上娘娘的,何况她的孩子怎么和娘娘比。娘娘万安,千万不要多思伤神。”
皇后咬着牙,忽然呻吟一声,捂着小腹道:“素心……素心……本宫有些不舒服,快去请齐太医进来,快去!”
齐鲁进来,一边搭脉一边摇头:“皇后娘娘又是为何动气?微臣说过,娘娘再不能忧思过虑了,否则,您伤的不只是自己,更是腹中的皇子啊。”
皇后呻吟着,竭力道:“本宫不生气!不生气!你,你快些烧艾,快!”
皇后这般保胎,中宫一直汤药不断。待到入了三月中,皇帝来后宫的时候逐渐少了。入春之后,京中大旱无雨,时日长久。这本是要春播的时候,滴雨未下,春耕无法照旧,到了秋日也会颗粒无收。京中若是收成大减,民心必定不稳。为此,皇帝忧心忡忡,不仅素食一月,更是斋戒沐浴,前往斋宫祈福求雨。
后宫亦在如懿与绿筠携领之下,陪同太后在宝华殿祈福。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经过去,还是晴日高照,一片厚云都没有。
这一日皇帝又在斋宫,如懿与绿筠陪着太后在宝华殿静坐,听着法师们诵经声四起,亦拨动念珠,一同吟诵。天已交子时,太后还未有离去之意,如懿与绿筠虽然困顿,但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亦不敢动弹。
正默念间,赵一泰在门口绊了一脚,几乎是滚进殿内来的,满脸是笑,一迭声道:“恭喜太后,恭喜太后!”
太后倏然睁开眼来,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事,赵一泰一边说一边比画,激动得流下泪来:“太后,太后,中宫喜降麟儿啊!”
太后忙扶了绿筠的手起身,欣喜道:“是么?真的是皇子么?”
绿筠稍稍迟疑:“可是日子不对啊。皇后娘娘的身孕离八个月还有两天呢,怎么现在就生了呢?”
赵一泰道:“一个时辰前娘娘胎动发作,太医说怕是要生了,烧艾也没有用,只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来了。”
太后连连道:“去通知了皇上没有?上天庇佑,中宫生下嫡子。哀家赶紧去看看。”她扶过福珈的手,一边走一边叮嘱赵一泰,“皇后是早产,虽然母子平安,但必得悉心照料。”如懿与绿筠哪敢耽搁,赶紧也跟随了去,才走出宝华殿,忽然听得雷声隐隐,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竟然快要下雨了。
如懿浅笑道:“真是菩萨显灵,今日四月初八是佛祖诞辰,又逢喜雨降临,皇后的孩子,来得真是有福气。”
绿筠伸出手,接住空中偶尔落下的小水滴,似笑非笑道:“是啊。中宫有了嫡子,咱们的孩子终究只是庶子罢了。嫡庶之差,何止是天渊之别啊。难怪老天爷都要下雨庆贺呢。”
皇帝对于嫡出的皇七子喜爱异常,亲自取名为永琮。琮为祭地的礼器,又有承兆宗业之意,寄托了皇帝无限厚望。永琮出生当日正逢亢旱之后大沛甘霖,喜雨如注,又值佛祖诞辰的四月初八。这样万事吉祥,皇帝更是大喜过望,挥笔庆贺爱子的诞生,写下《浴佛日复雨因题》:
“九龙喷水梵函传,疑似今思信有焉。已看黍田沾沃若,更欣树壁庆居然。人情静验咸和豫,天意钦承倍惕乾。额手但知丰是瑞,颐祈岁岁结为缘。”
待到皇七子满月之日,皇帝更是亲口嘉许:“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乃朕诸子中最聪慧灵秀者。”皇帝早有六子,除端慧太子早夭,诸子一向平分春色。然而七阿哥永琮的殊宠,硬生生将其余几位皇子都比了下去。连三个月后玉妍的八阿哥永璇出生,皇帝亦不过淡淡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永琮身上。只可惜永琮不足八月出生,体质格外虚弱,听不得一点动静响声,早晚便是大哭,又常感染风寒,自幼养在襁褓中,便是一半奶水一半汤药地喂养着,不可谓不经心。而皇后因生产艰辛,身子也大不如前,畏热畏寒,经不得半点辛苦劳动。如此,皇帝便把协理六宫的事交给了如懿,由她慢慢料理。
玉妍尚在月中,眼见永璇并不十分得皇帝宠爱,不免郁郁。这一日恰逢八阿哥满月,皇帝不过照着宫例赏赐,玉妍私下便怨道:“七阿哥不过比本宫的八阿哥早出生三个月,皇上就为他大赦天下,本宫的八阿哥还是足月生的呢,哪像七阿哥那么病猫似的,皇上却偏喜欢那病秧子。”
丽心怯怯劝道:“小主别生气了。奴婢听外头的奴才们说,咱们八阿哥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生的,七阿哥是四月初八佛祖诞辰生的,一佛一鬼,命数差了许多,难怪皇上不喜八阿哥呢。”
玉妍气得脸色铁青:“这样的昏话旁人为了奉承皇后和七阿哥说说也罢了,也值得你放到咱们自己宫里来说。本宫偏不信了,本宫这么壮健的儿子,会活不过那个小病秧子。”
丽心吓得脸色苍白,恨不能立时去掩住玉妍的口,忙道:“小主,这样犯忌讳的话可说不得。”
玉妍说完,自己也有些后怕,正见嬿婉蝎蝎螫螫地立在门外要送水进来,便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年她本已倦了欺辱嬿婉,不过是偶然想起来才打骂一阵,今日在气头上见了她,便喝道:“樱儿,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嬿婉见玉妍这般,吓得腿脚一缩,却不敢不进去。玉妍更是气恼,伸手把一盆热水推在她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嬿婉死死地抱着脑袋,想要哭,却再没眼泪落下来。
京中干热,天气越发炎炎难耐。皇帝的意思,本是要去圆明园消暑的,奈何永琮和皇后的身子七病八灾的总没个消停,所以太后吩咐下来,今夏只在宫中避暑,另嘱咐了内务府多多供应冰块风轮,以抵挡京城苦热。
晨起时如懿便觉眼前金光一片,知是朝阳流火,从宝檐琉瓦上反射了过来,亮得刺目。帘外蝉鸣续续的一声半声,传到殿中更显得静。她半阖上眼,蒙眬间又欲睡去。那声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却不能再睡。她叹了口气,伸手一摸,旁边的床上是空的,知道皇帝是悄悄上早朝去了,并不肯惊动她。她想着昨夜一晌贪欢,却是有些疲累了,只顾着自己贪睡,脸上便不自觉地烫了起来。
惢心发觉她醒了,忙招手示意侍女们进来伺候洗漱。捧着金盆栉巾的侍女们鱼贯而入,并无一点声息。如懿摸了摸鬓边颈上,果然有些汗津津的,便道:“如今睡着这苇簟有些热,等下换成青竹玉簟吧。都过了中秋,居然还这么热。”
惢心笑生生道:“前儿皇上正赏了一席蕲州产的竹簟,说是小主怕热,睡着最蕴静清凉了,小主正好换上试试。”
如懿不觉含了一缕浅笑:“从前欧阳修说‘蕲州织成双水纹,莹净冷滑无埃尘’,说的便是蕲州的竹簟了。难为皇上惦记。”
惢心笑得俏皮:“皇上不惦记咱们宫里,还能惦记哪里呢?”
如懿脸上飞红,伸手作势拍了她一下,便道:“八阿哥满月了,这几日天天抱去皇后宫里请安呢。皇后总说要咱们一起去,也沾沾儿孙气。等下用完早膳,咱们早些过去吧。”
惢心伺候着她洗漱完了,便道:“皇后只说七阿哥和八阿哥的岁数相近,只差了三个月,好就个伴儿。皇后娘娘也真看得起嘉妃。”
如懿看她一眼:“别说这种话,我倒想着嬿婉在嘉妃宫里好几年了,一直不能拉拔她出来,如今趁着她带八阿哥忙碌,得想个什么法子带出来才好。”
惢心道:“这件事小主心里也过了好几年了,总替凌云彻和嬿婉想着,也难为他们彼此一片痴心了。”
于是趁着晨凉,如懿便携了惢心和菱枝往皇后宫中去。天气燠闷,走不上几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绿荫垂地之处,也是一丝风也没有,只看着万千杨柳的绿丝绦安静垂下,纹丝不动。
园中阒然,只闻蝉语切切,暑光漫热。
如懿披了一件新制的浅妃红双丝绫旗袍,隐隐的花纹绣得繁复却不张扬,只举手投足微见花纹起伏。发髻上亦不过两串鎏金凤衔着的珍珠步摇,在日光下闪烁微粉珠光,投射在她白腻柔婉的脖颈上,倒有一种雨洗桃花的简淡嫣然。
如懿正立着,却见前头玉妍过来,面白如玉,黛青画眉,鬓黑光净,愈衬光华满身,浑不似刚出月子的模样。尚未走近,如懿已闻得玉妍满身芳香郁渥,脂粉香泽深透肌理,妍艳无比。玉妍穿着一身耀目的玫瑰红串珠银团绣球夏衣,袖口和领口处打着密密的银线珠络,衣上满满地绣着青莲紫镶银边的玉兰花,碧海蓝镶银线花叶的大朵绣球,配着她头上闪耀烁目的缠丝点翠金饰并一对红翡滴珠凤头钗,整个人金宝锦绣,迷离而惊艳。
如懿看着她,微微笑道:“嘉妃一过来,真是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玉妍施了一礼:“娴贵妃万安。”
乳母亦抱着永璇半蹲下身,口中道:“永璇给娴贵妃请安,娴贵妃万福金安。”
如懿逗了逗永璇,笑道:“满月了,八阿哥长得越发好了。”
玉妍粉面含春,一双凤眼秋水飞扬,恨不得插翅飞上天去:“方才娴贵妃说我迷着您的眼睛了,其实娴贵妃哪里知道我这做额娘的高兴。咱们八阿哥到底有福气,紧跟着七阿哥出生了,才能这样合皇后娘娘眼缘。”
说到底,不过讥讽她没有孩子罢了。多年下来,这样的讥讽她也听得惯了,如懿淡淡道:“是啊。七阿哥佛祖诞辰日出生的,八阿哥是中元节,果然都是赶着节庆出生的好兄弟。”
玉妍立时变色,却也不敢发作,只能忍耐着道:“只要能生得出来,便是公主都是好的,何况是阿哥呢。”
如懿笑了笑,悠然转首,果然见嬿婉立在七八个侍女的最后,神色怯怯的,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玉妍嘴角一撇,喝道:“樱儿!”
嬿婉忙怯生生走上来:“奴婢在。”
玉妍伸出雪白的手掌便是一个耳光,没好气道:“蠢笨丫头,天气这么热,也不知道跟在本宫后头扇扇子,一味地好吃懒做,仗着你这副贱格儿,想作死么?”嬿婉惯了挨了打,也不敢哭,只木着脸拼命替玉妍扇着扇子。
如懿听着她指桑骂槐,脸上的笑影薄薄的:“这些年了,嘉妃还是这么个火爆脾气,动不动就拿丫头撒气。旁的也就罢了,本宫只心疼你那几根水葱儿似的指甲,落在皮肉上仔细伤着。”
玉妍扬着手里的绢子,笑吟吟托着腮道:“原来娴贵妃是心疼我呀!我只当娴贵妃只心疼那些贱皮贱肉的奴才呢,一味地爱和她们投趣儿。”她娇声地笑,那笑声像是薄薄的瓷片,沙沙地刮着人的耳朵。
却听一个声音在后头朗然道:“天气这么闷热,怎么嘉妃在这儿笑得那么高兴?”
玉妍闻声转首,见是皇帝,笑容一下从唇边满出来,绽成一朵丰艳的花。她使一个眼色,丽心她们会意地将嬿婉遮在后头。
玉妍迎上前,娇怯怯行了一礼,道:“皇上万福,臣妾在跟娴贵妃说笑话呢。”皇帝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银青色团福纱袍,那袍子本就轻薄如蝉翼,皇帝只在腰间系了一根明黄带子,垂着一块海东青白玉佩,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如懿亦福了一福:“皇上万安,这个时候刚下了朝,是要去看七阿哥么?”
皇帝一脸牵挂爱怜:“永琮乖巧可爱,朕一日不见,便有些惦记着。刚巧宝华殿送了些祈福的经幡来,朕叫李玉去打点了,都为永琮求得安康才好。”
玉妍笑得灿若春花,身影轻巧一挤,陪到皇帝身边:“那便最好了,永璇也想着哥哥,臣妾正要陪他去皇后娘娘宫中呢。”
皇帝笑着逗了逗乳母怀中永璇,正要迈步,只听得后面轻轻一声呻吟,便蹙了蹙眉:“什么声音?”
随侍皇帝的进忠眼尖,忙道:“皇上,好像是个宫女挨了打,脸上受不住疼呢。”
玉妍脸上便有些慌张,忙挡着皇帝的视线,笑道:“宫女伺候人哪有不挨打的,臣妾瞧着她就是矫情,在皇上跟前哼唧。”
皇帝看她一眼,漫然道:“朕与皇后一向都宽和待下,从没听说过打人打得宫女都忍不住疼的。进忠,你带上来给朕瞧瞧。”
进忠往跟着的宫人里头一瞧,一眼就看到了脸上带伤的嬿婉,便拉了她上来。嬿婉仿佛一只风雨中饱受惊吓的燕子,瑟缩着身体,显得格外弱质孱孱。
皇帝凝神瞧她,只见嬿婉素净的一张清水面孔,脂粉不施,雅致得好比一朵小小的临风半开的栀子花。她乌鸦鸦的一头好头发,缠着密密的深青色头绳,一身湖绿纱袍,衣裳间一应绣花点缀俱无,却比得肤白净色,容质玉曜。这样简单的打扮,静若碧水,仿佛映着身边的柳色青青,娉婷生色,比得她身边珠光宝气的玉妍无端地俗艳了下去。
皇帝的目光如细细透明的蚕丝,在嬿婉身上黏了片刻。进忠何等乖觉,忙笑道:“娴贵妃娘娘,奴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这宫女儿倒有福气,长得有几分像小主年轻时的样子呢。只是无论怎么,却比不上娘娘端贵之姿。”
皇帝听进忠这般说,便向着如懿道:“这丫头是有三分像你年轻时的样子。又穿着青衣,活脱脱是你刚嫁入潜邸时的模样。偏你那时也爱穿青色,又叫青樱。”
如懿微微一笑,淡淡道:“樱儿是宫女,也喜欢穿青色。”
“樱儿?”皇帝皱眉,“你叫樱儿?”
嬿婉睁着一双水雾般蒙眬的眼,低低道:“奴婢原姓魏,名叫嬿婉,便是良时嬿婉的嬿婉。樱儿是嘉妃娘娘赏的名字,许是因为嘉妃娘娘喜欢樱花呢。”她说到“嘉妃”二字,又是一脸惊恐的模样,越发往后退了一步。
玉妍见她这般不胜娇弱,越发像自己苛待了她似的,不觉又惊又气:“本宫不过是因为你蠢笨不会伺候,才轻轻打了你一下,你平白做出这副样子来做什么?”
如懿本也惊异嬿婉在皇帝面前这般口舌伶俐,见玉妍动怒,便不动声色,只闲闲摇着手中的轻罗菱扇,悠然望着天际。
皇帝细看嬿婉脸上,尚且留着五个通红的指印,知道玉妍下手重了。皇帝素来不喜嫔妃们苛待宫女,便有些不悦:“宫女好歹都是八旗出身,不比太监是汉人。这样动不动就打骂,也失了自己的体面。”他眉心蹙起更深,仿若一条川字虬曲,“你说樱儿是嘉妃给你改的名字?”
嬿婉捂着受伤的半边脸,手臂上的衣袖宽大,一分分滑落,露出带着青紫伤痕的胳膊,她怯生生道:“那是娘娘对奴婢的厚爱。”
皇帝看着嬿婉手臂上的伤痕,多半是旧伤,也有几道新痕,心中愈加有数,冷冷道:“嘉妃对你还真是厚爱。”
他转过脸,冷冷目视玉妍,直逼得她娇媚的面庞变得如霜雪般泛白,“你明知道青樱是娴贵妃从前的闺名,还让你的宫女改这个名字,穿青色,实在是僭越犯上。”
如懿以扇障面,柔声道:“皇上,或许嘉妃是无心的。”
皇帝嘴角扬起,眼底却殊无笑意:“嘉妃倒真是无心,也厚爱这个丫头。既然嘉妃这么厚爱,朕也厚爱她一回。”
他看着嬿婉,眼中多了几分温柔神色,“以后不许叫樱儿了,就改回你的本名嬿婉。你读过书,知道良时嬿婉?”
嬿婉忙道:“阿玛在时,教过奴婢一点。”
“你阿玛是……”嬿婉有些羞赧,亦带了几分愧色:“奴婢的阿玛曾是正黄旗汉军旗包衣内管领清泰……后来犯了事,奴婢全家都被贬为奴了。”
皇帝点头道:“做官的难免有些起落,到底还算好人家的女儿。朕瞧着你眼熟,你多大了?”
嬿婉越发羞怯,低眉垂首道:“皇上忘了,几年前奴婢是在纯贵妃宫里伺候大阿哥的,那时皇上就和奴婢说过话。奴婢如今已经二十二了。”
如懿听着皇帝这般问,心底隐隐不安,忙笑道:“这样好的年华,指出去配个侍卫也是不错的。”
皇帝笑而不语,片刻道:“如懿,朕瞧她的样子有些像你年轻的时候,便留在朕身边跟你做个伴儿吧。”
如懿蓦地想起凌云彻,心口陡然一沉,勉强笑道:“皇上也是,也不问问嬿婉自己的意思,哪能让臣妾跟您就做主了呢。”
如懿含笑看着嬿婉,亲切和婉到了极处,可眼底的意思却再分明不过。她若不愿意,大可自己退却,求得指婚。然而嬿婉清甜一笑,已经盈盈拜倒:“奴婢自进宫中,一切都是皇上的。但凭皇上做主,奴婢只愿侍奉皇上左右便可。”
如懿心头一阵冰凉,从嬿婉的眼神中,已经探知凌云彻不可挽回的情缘。
皇帝抚掌笑道:“那便好。进忠,传朕的旨意,封宫人魏嬿婉为官女子,赐居永寿宫,今夜侍寝。”
他挽过如懿的手,“走,咱们去看皇后和永琮。”
如懿唇边带着笑,在皇帝不经意的时候回头望去,深深地剜了嬿婉一眼,却在绿柳依依之畔无奈地发觉,嬿婉的美,其实是凌云彻一生所无法掌握的。
茉心
凌云彻得知消息之时,一颗心几乎都要迸裂了。他借着戌时三刻交班后的空闲,在长街候到了正扶着侍女春婵与澜翠预备前往养心殿侍寝的嬿婉。
嬿婉正低声吩咐春婵:“方才内务府送来的一些赏赐,你得空便挑些好的去打点了养心殿的进忠。我告诉过他,这件事若不成,我便宁可嫁了他做对食。若是成了,便拿一辈子的荣华谢他。这一遭,我总算是赌赢了。”
嬿婉犹有余悸,春婵一壁答应着,一壁道:“幸好小主赢了,否则可要怎么好?宫里跟太监对食的,有一个莲心也够怕人了。”
“若不这样,进忠怎肯帮我?”
嬿婉抚着心口,“万幸!万幸!若是不成,我便只有一头撞死,省得受莲心那般苦楚。”春婵忙安慰道:“不枉奴婢和澜翠跟着小主。小主虽然在嘉妃那儿受苦,仍不忘记挂提携花房的奴婢和澜翠。奴婢一定忠心小主,至死不忘。如今小主的前程已经到了,只要今夜侍寝后皇上喜欢,封了答应,那便是真正的小主了。”
二人正密密说着,犹是惊喜交加。嬿婉忽一抬头,见到云彻痴立在长街转角处,心中栗栗一颤,极力维持着沉静的面容,嘱咐侍女们退下稍候。嬿婉已经换了官女子的装束,浅浅的淡橘色无纹锦袍,镶着寸阔的深一色旋波纹缎边,既是吉祥的意思,又是她双十年华的秀美,映着发髻间的星点银饰与脆薄绢花,愈显出尘之美。
嬿婉倒不意外,只坦然望着他:“我要去侍寝了,能与你说话的时间并不多。你想说什么,便一并说了吧。”
云彻一路疾奔而来,胸口塞了无数疑问,然而见了她如此淡然自若的神情,不知怎的,只化作了冰凉一片,寒着自己的心。
片刻,他才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是不是有人逼你?”
嬿婉一双明眸清亮无波:“嘉妃与娴贵妃当时都在场,她们都看见的,是我自愿的。”
云彻不信地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做别人的妾室?”
嬿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愿意?做妾室与妻房,在乎嫁的是谁。做皇上的妾室,远比做天下任何人的妻房都尊贵。你难道不明白么?”
云彻如遭重击,怔怔看着她:“你那时在花房受苦,回来说愿意再和我在一起,那些话是不是都是骗我的?”
嬿婉摇头,坦然而诚实:“当然不是。人在任何境遇中都想求得最好的出路。那时嫁与你,便是我最好的前途,自然是最真挚的想法,甚至一直被困在嘉妃宫里当婢女羞辱的时候,我都一直是想着的。”
云彻郁郁垂首,两颊失去血色,自嘲道:“原来,你不过当我是一条出路!”
嬿婉扬起如繁星微点的眸,在漆黑夜里有冷冽的光:“当然,难不成你会喜欢一块绊脚石么?可惜啊,我如今才明白,我当时的愿望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困在嘉妃宫中被她欺凌羞辱的那几年,我没有一天不盼望着可以被指婚给你,逃出这鬼地方。可我渐渐发现,原来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可以救我,没有人可以帮我。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寻一条更好的出路帮一帮自己呢?”
云彻看着地上她被拉得悠长的影子,惘然地摇头:“嬿婉,你变了。”
嬿婉温婉一笑,柔柔道:“我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不了解我。从前我也是包衣内管领家的格格,可我阿玛一朝失势,我们便只能当奴才,只能做人下人。我连选秀的机会都被剥夺,只能做一个最卑贱的宫女,任人欺辱,遭人白眼。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我只想过得好一点,也做一回人上人,这辈子让我的家人也得些脸面,不用再活得那么卑微。”
她的眼底闪过晶亮的泪痕,很快擦了干净,“所以,我从未有错!”
凌云彻无力道:“可你跟我在一起,我也会努力上进,我……”
嬿婉不耐地打断:“你再上进,也不过是个侍卫。咱们的儿孙也不过是个奴才。为什么?我要靠着别人得到一点点微薄的荣耀,而不能凭我自己的力量得到更多。我还年轻,我尚有美貌,如果凭自己的一切能换回最多的荣耀,我为何不肯?上一次,我已经失去过机会,失去过接近皇上的最好机会。这一次已成定局,我再不能、也不会错过了。”
凌云彻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满腔悲伤,却被这小小女子的一言一语,打得只剩下沉沉碎裂般的痛意。
嬿婉沉醉地抚摸着朱红色的宫墙,低低道:“别人侍寝都是坐凤鸾春恩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自己走过去么?”
她见云彻只是不语,越发低柔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奴婢,一直用脚用膝盖在行走。我很想在我第一天侍寝的日子,用自己的脚去丈量一下,从永寿宫到养心殿有多远,从一个卑贱的宫婢到来日的宠妃,这条路还有多远。”
云彻听得出她口中的坚决之意,这样美丽而娇柔的嬿婉,是那样熟悉,却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云彻苦苦劝道:“你只想着凭自己的年轻貌美得到一时宠眷,有没有想过有一日失去时有多么痛苦?便是聪慧如娴贵妃,也有冷宫饱受折磨的一日,你便不怕自己的来日走得辛苦崎岖,不能回头?”
嬿婉挽起袖口的绸缎,爱惜地摩挲着道:“我在四执库时,成日里看到那么好的衣缎,却只能辛苦熨烫,自知无福也不配穿在身上。如今你瞧,我穿着多好看。已经穿在身上的衣裳,我如何还能脱下来?便是要死,我也得穿着它们死。”
她的声音极轻婉,仿如往日在他耳畔的呢喃低语,却是如今划下楚河汉界的分明与犀利。他忍住喉头的哽咽,沉声道:“你自己选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但愿你一路顺畅,永无后悔之日。”
嬿婉幽幽一笑:“只要你不来阻碍我的前路,我一定会走得很远很好。自然了,你还是与我一同长大的云彻哥哥,我永远都会记得。”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唤过春婵与澜翠道:“我们去养心殿吧。”她的眸色中带了一丝凛冽的威严,“凌侍卫,你可以退下了。”
云彻茫然地目视于她,仍由痛楚至麻木的躯体半跪而下,一字一字缓缓吐出:“微臣,恭送魏小主。”他跪在石板上,低头看着石板上镂刻的“春恩常在”的花纹,每一个都是吉祥如意的好口彩,每一个,都是送了嬿婉一路远去的灿烂前程。
他的心口一阵阵绞痛,空得好像被蛀蚀着一般,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夏夜的风带着灼热的暑气,一点一点逼住了他,也裹得他失去了力气,完全不能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方淡青色绣着雪白樱花的绢子飘在他眼前。
他见过这方绢子,喃喃道:“娴贵妃娘娘。”
如懿披着淡淡青色竹叶纹的雪絮绛纱披风,盈盈站在月光皎洁中。她的话语并无过多的安慰:“擦掉你的眼泪。你要记住,永远不要为不会回头的人流半滴眼泪,因为太不值得。”他紧紧地攥着那方绢子,似要以此来发泄自己无可发泄的痛楚。
如懿轻声道:“我曾经给过嬿婉机会,希望她能给自己一条别的出路,可她没有。既然这条路是她自己执意选择的,那么,就由着她走下去吧。”
云彻深吸一口气:“是。”
如懿笑容澹澹,带着一分懂得的哀伤:“只是这一次,你不要再像上回一般整天喝酒意志消沉了。那样的傻事,做过一次就够了。”
云彻的神志仿佛清醒了许多:“是。为同一个人伤心两次,是不值得。”
如懿赞许地看他一眼:“这就对了。连嬿婉都知道要为自己争气,何况你一个大男人!你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了。”
云彻猛地一凛:“但凭娴贵妃娘娘吩咐。”
如懿轻轻一笑:“御前,如何?”
皇后用完早膳,便着紧去看永琮。永琮还是那样瘦小,睡在乳母怀中,并不太安宁。皇后心疼不已,自己抱着哄了片刻,乳母春娘笑道:“到底七阿哥和额娘最亲,皇后娘娘一抱,他就睡得香了。”
皇后笑笑道:“外头给你备了一碗不加盐的肘子,快去喝了。七阿哥喜欢喝你的奶水,这是你的福气。”
春娘答应着下去了。皇后抱着怀中的儿子,怎么都看不够爱不够。正巧素心进来道:“娘娘,方才李玉来传旨,皇上说咱们七阿哥自幼多些病痛,所以打算九月初一与娘娘前往隆兴寺西侧的行宫小住,也好往隆兴寺祈福保佑七阿哥平安。”
皇后喜道:“隆兴寺是千年古刹,寺里供奉的正定大菩萨据说十分灵验,康熙爷在世的时候也多次去参拜呢。皇上真是有心。”
素心亦高兴:“可不是,皇上多疼爱咱们七阿哥,一日不见都舍不得呢。”她想了想,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皇上昨夜临幸了魏官女子,就是嘉妃身边的樱儿,今早起来就晋了答应呢。”
皇后的笑容瞬间凝住:“樱儿!怎么嘉妃也不得力,一个小丫头也料理不好。”
素心忙赔笑道:“那丫头果然是狐媚东西!嘉妃又有两个阿哥,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不过话说回来,到底也只是个答应,能有什么呢!”
皇后稍稍释然:“也是。嘉妃虽然还算得力,但有了两个儿子,也得防着她来日不安分。也好,多个魏嬿婉,她也有得闹心。本宫正好得些空闲,好好养好永琮才是要紧。”素心诺诺听着,眼波一转,便若无其事陪着皇后一起哄永琮了。
如懿再次看到茉心的时候,已经是乾隆十二年的冬天。这一年京中痘疫四起,秋燥冬暖,略无霜雪,河井枯涸。自九月间起,痘疫流行,自河北蔓延至京郊,又波及京师,十不救五,小儿之殇,日以百计。
宫中因着从前顺治爷福临死于痘疫,连圣祖康熙幼时也得过,所以格外惶恐。皇帝除了忙于前朝痘疫之事,尤其嘱咐阿哥所将各位公主、阿哥都抱到生母或养母宫中养育,小心避痘。宫中供奉了痘神娘娘,为过春节所挂的春联、门神、彩灯全被撤下,同时谕令全国及宫中“毋炒豆、毋点灯、毋泼水”,并颁诏大赦天下。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大为惶恐。
永琮体弱多病,皇后也格外防备,小心谨慎看顾。长春宫中一律不许生人出入,生怕沾染了痘疫。
而茉心,便是在那个时候求见如懿的。彼时如懿正与海兰闲话宫中痘疫之事,连一应的乳母保姆都不甚信任,一切都必得自己亲自过手,她听得惢心小心翼翼提起“茉心”这个名字,不由得含了几分诧异之色:“茉心不是伺候慧贤皇贵妃的贴身丫头么?听说慧贤皇贵妃死前放心不下她,将她指婚给了守顺贞门的一个侍卫,之后便在古董房当差。她忽然要见咱们做什么?”永琪活泼地笑着,越发逗得海兰笑个不止,拿着拨浪鼓哄了永琪玩,漫不经心道:“如今皇上只宠着魏常在,眼见着年前必定是要封贵人了。咱们得闲不用伴驾,见一见茉心便又怎么了。”如懿沉默片刻,将永琪抱到乳母怀中,随着惢心起身向外去。见到茉心的时候,是在古董房边一间昏暗的小庑房里,想是她平日当值时所住。茉心一副妇人装束,簪着白绒团花,枯哑的头发用一支素银平簪紧紧压住。她眼睛通红,人也木木的,像是没有活气似的,哪还有半分像从前宠婢模样。
如懿和海兰见茉心这副打扮,知道她是家中出了丧事,便道:“家里怎么了?是不是有为难的地方?”
茉心离她们俩远远的,缩在墙角一隅,戚然叹道:“奴婢的丈夫殁了,奴婢今日是过来替他收拾遗物的。”
如懿叹口气:“惢心,备下五十两银子给茉心,就当给她丈夫操办后事。”
惢心答应了一声:“那奴婢回宫去取。”
茉心惨然一笑:“娴贵妃娘娘,难为你还肯给些赏赐,倒不计较奴婢曾是伺候慧贤皇贵妃的人。”
窗外寒气犹冽,庑房里并不如嫔妃所居的宫室一般和暖春洋。如懿远远立在茉心身前,静静听着,心中忽然有一阵短暂的心安。与晞月十数年的争宠怄气,是落在宫墙缝里的尘灰,抠不出,抹不去,只能任它停留成时光柔软的折痕。当这些曾经轻狂的片段从如懿的回忆中慢慢剥离而出时,她不胜欷歔,然而那欷歔也是属于胜利者的活着的绮想。毕竟如今活着的人,是她自己。所以,她凝望茉心的目光疏远而冷淡,却不失一缕悲悯之色:“所谓计较,是对活着的人而言。斯人已逝,前尘往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你只是慧贤皇贵妃的侍婢而已,何必再与你有所纠葛?”
“那么奴婢来找娴贵妃,果然是没有错。”茉心俯身一拜,“从前奴婢多有不敬,这一拜算是还了。”她微微一笑,叩首道,“只是娴贵妃既然赏赐,五十两银子怎么够?两个人的丧事,要给也是一百两了。”
如懿的眉心细细地拧起,打量着茉心道:“这话怎么说?”茉心的脸是萎黄的花瓣的颜色,有慢慢颓败的迹象。
她惨笑道:“奴婢的丈夫死于痘疫,奴婢服侍了他这些天,恐怕也逃不了了。昨日早上起来,已有呕吐、头痛的症状,今天手臂上发现长了两颗红疹子。所以,两位娘娘,奴婢离你们那么远。”
如懿听得“痘疫”二字,心下一阵紧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海兰紧紧依在她身畔,勉强镇静道:“你都得了痘疫,还要见本宫和娴贵妃,是要让我们染上痘疫,好让你替慧贤皇贵妃报仇么?”
茉心眼中闪过一丝雪亮的恨意,摇头道:“奴婢知道,慧贤皇贵妃死不瞑目,最恨的人是谁。慧贤皇贵妃临死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是死死盯着奴婢,奴婢知道,她是要奴婢不要放过那个佛口蛇心的人!”
如懿凝视她片刻,摇头道:“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些做什么?”茉心呵呵笑着,干枯的唇微微张阖:“就是因为奴婢到了这个地步了,才终于有了办法。”
她笑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慧贤皇贵妃死前,奴婢就被指了一个侍卫嫁了,为的就是还能留在宫里好寻个机会。可奴婢身份低微,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她连嫡子都生下来,这一生真是顺心遂意啊!可奴婢一直记得慧贤皇贵妃死前有多恨,奴婢答应过皇贵妃,一定会替她报仇雪恨。”
海兰不以为意地摇头,静静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玉髓琢花连理镯,如玉髓莹红通透如石榴籽一般,衬出她一双柔荑如凝脂皓玉:“长春宫禁卫森严,你进不去的。”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茉心,“你要本宫帮你?”
茉心点头道:“奴婢既然得了痘疫,法子反而多了。奴婢知道,娘娘和慧贤皇贵妃一样恨她。”
海兰盈然一笑:“你倒真是明白本宫的心思。”如懿略想了想,背过身去,只留下华服高鬓的身影:“这件事,本宫不做。”
海兰忙跟过去,语不传六耳,“姐姐,你忘了她是怎么害你的么?姐姐到如今都没有子息,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姐姐若怕脏了手,我来做便是。”
如懿的心忽然一颤,像是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抽了一鞭,伤口裂开的疼痛上又洒满了雪白的新盐。
她握住海兰的手:“我做和你做有什么区别,咱们都别脏了这个手。”
海兰急切道:“姐姐是从冷宫里捞回一条命的人,不能有妇人之仁。”
如懿定定颔首:“不是妇人之仁。你和我都知道,她的这个儿子天生孱弱,活得艰难。再者,说句不怕报应的话,从前没有永琪,下什么手做什么事都没有后顾之忧。但如今……”她摇头,“不是为了别人,只为永琪。我从前不懂,只为恨着一个人,便什么事都肯做。如今我和你都算是人母,这件事,不必做了。”海兰犹不死心:“姐姐……”
如懿摆一摆手,转身向茉心,决然道:“抱歉,本宫与愉妃都帮不了你。”她见茉心遽然变色,越加宁和道,“本宫知道自己无用,所以有心无力。”
如懿说罢,旋身便挽着海兰的手出来。她殷殷道:“咱们走吧。回去好好儿拿药水洗洗,免得染上痘疫。”
海兰犹不死心,低低道:“姐姐,咱们真的不做?”
如懿沉声道:“若在从前,我绝无二话。戳她的软肋,我心里痛快。可如今……”
海兰的声音有些尖锐:“不只是为了永琪,姐姐也担心地位和尊荣受损,也怕皇上知道吧?从前咱们输得彻底,什么都不怕,如今得到愈多,瞻前顾后也多了。”
海兰微微黯然,“姐姐,我真怕有一日,我们的顾虑太多,便只会束手无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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