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宫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宫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开去。这才是宫里的日子,天家富贵不只是外人传闻里的锦绣堆砌,金玉辉煌,而是那种戏文曲子里天上人间流水落花缓缓流淌似的沉静。日子一点一点淌过去了,到了明日,还是那样花团锦簇,繁华是凋不尽的,也是望不到头的。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宫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里的开春,未见新绿,总是先带了一点风沙的干冽气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叶,宫女们换上了春夏时节浓碧浅绿的宫装,那是鹅黄翠绿的叶,新鲜刮辣的,带着汁水沣盈的气息,越发衬得满宫的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儿一星儿柔软的身段,争着最娇的艳。
宫中的琐事虽还是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拣些要紧的说与太后听。太后若想知道的深些,便自己等内务府总管的回话,一宗宗一件件理起来,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闲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动些。
这一日延禧宫的小厨房里做了些鱼茸荷花糕,拿鲢鱼的脊肉磨细了兑了浆细了的荷花糕,是做给婴儿的吃食。如懿又让惢心收拾了两样时新点心,一并拿去阿哥所给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纯嫔是来得最勤的,她心里除了儿子没别的牵挂。大家常来常往的,你便多送些东西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惢心笑道:“说也奇怪了。纯嫔娘娘的三阿哥养得又肥又壮,都三月里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哥所伺候的嬷嬷们连对皇后的二阿哥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纪最小,他们上心也是应该的。你把东西交到三阿哥的嬷嬷手上,看着她喂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
惢心答应着去了。才到御花园中,见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在几场春雨过后,在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颜色。散发出草木萌发时特有的微微的清香。惢心正贪看着,冷不丁手里的朱漆祥云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顾不上看是谁,忙护住了食盒打开一看,幸好是点心,没散没洒,倒也不妨。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却是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敛了神色请了个安道:“大阿哥万福。”
大阿哥随口嗯了一声,抽着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着点心盒子道:“这是什么?”
惢心忙笑道:“大阿哥,这是延禧宫新做的点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给三阿哥的。对了,今儿是三月三,御膳房给各宫里都送了豌豆黄,大阿哥在阿哥所没看见么?”
大阿哥摇了摇头,一脸不高兴,两只眼睛却盯着点心盒子,目光有些贪婪,“这个是给三阿哥的,我能吃么?”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么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却什么也没有。”
惢心有些疑心,脸上却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这个么?奴婢拿给大阿哥一些吧。”
大阿哥有些胆怯地看着惢心:“这是娴娘娘给三弟的点心,你给了我,不怕娴娘娘责罚你吗?”
惢心微笑:“娴妃娘娘一直疼爱大阿哥,在潜邸时就是这样。大阿哥吃两块点心,怕什么呢。”
惢心说罢打开盒子,取了两块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里,“大阿哥快吃吧。”
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才敢拿起来,立刻狼吞虎咽吃了,才吃完,又眼睁睁盯着惢心的点心盒子。
惢心不觉生疑,微笑道:“大阿哥还想吃么?糕点吃多了容易撑着,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膳的时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点心吧。”
大阿哥难过又畏惧地摇摇头,搓着衣角道:“她们总不许我吃饱,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饭菜,我总是饿。”
“她们?她们是谁?”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跟过来,才肯说出来:“就是伺候我的乳母嬷嬷们啊。”
向来年幼的皇子出门,都是由七八个宫人跟着的。惢心看了看并没人跟着大阿哥,便问:“大阿哥,跟着您的人呢?”
大阿哥掰着指头道:“他们都不喜欢跟着我,由着我逛。”
惢心更觉奇怪,也不敢再问,便取出两块奶黄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儿藏着吃吧,可不能说是奴婢给的。奴婢先走了。”
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张望着,“那你也不能说我偷偷吃了点心啊,否则我也要挨骂的。”
惢心心头一沉,忙笑问:“奴才们也敢责骂阿哥?”
大阿哥垂下脸点点头,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问,连忙点点头往阿哥所去了。
延禧宫里静悄悄的,阿箬带着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换上春日里用的珠绫帘子。如懿站在窗前赏玩内务府新送来的一盆玉石珊瑚花,听得惢心回禀,不觉回头道:“那么你见到大阿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奴才们跟着?”
惢心点头道:“大阿哥一个人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没有人跟着。”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奴婢记得大阿哥的衣领上沾了些油渍,这个时候还没到午膳,阿哥公主们的早膳清淡,不见油腥。这油渍一定是隔夜的。”
如懿思忖片刻,“这么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并没有好好照顾大阿哥。”
惢心道:“奴婢一直听人说起,说阿哥所照顾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顾皇后亲生的二阿哥的人还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许大阿哥顽劣,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里,腻腻的有些发滑。如懿道:“是大阿哥顽劣还是奴才们有心怠慢,要仔细查查才知道。但你说大阿哥吃了点心怕挨骂,倒真有奴才欺凌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别往外说。免得错失。”
惢心点头:“奴婢知道。”
如懿叹口气,“大阿哥也是可怜,才八岁的孩子,额娘死的早,没人看顾着,什么也不周全。”
惢心笑道:“小主担心这个做什么。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个有福气的小阿哥的。”
如懿的叹息无声地便蔓延出来,“我何尝不想有个阿哥,哪怕是公主也好。虽然皇上眼下还宠着我,但膝下总得有个依靠。只是,总没有动静。”
惢心抿着嘴儿笑道:“小主别急,只要皇上常来,指不定哪天就有了呢。”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着去拧她的嘴,“嘴这样坏,还什么都懂!”
惢心笑着躲开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说就是了,饶了这遭吧。”
如懿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你去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炖好了,若是好了,就陪我把燕窝送去养心殿。”
天色阴沉沉的,想看着快要落点雨珠子下来。那样暗沉的铅云闷在头顶,仿佛那浓墨般的颜色就要滴下来了似的。
到了养心殿前,一溜儿的太监侍卫立在外头,王钦见了如懿的轿辇过来,便迎了上前,“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请起。”
王钦满脸堆笑道:“看这天儿快下雨了,娴妃娘娘怎么还过来?”
如懿笑道:“给皇上炖了燕窝,热热的正好呢。”
王钦道:“娴妃娘娘有心。可这个时辰……可不巧。”王钦眼睛一瞟,如懿顺着她目光看去,见莲心站在养心殿廊下,便会意道:“皇后娘娘在?”
王钦含笑道:“是。皇后娘娘给皇上送来亲手做的豌豆黄。”
如懿微笑:“皇后娘娘规矩大,陪着皇上说话的时候嫔妃们等闲不能进去。这样吧,还有劳公公通传一声,本宫放下东西请了安便走,若娘娘见怪,本宫自去领受。”
王钦躬身道:“有娘娘这句话,奴才也能安心办事了。”
王钦转身上了台阶,惢心看着他背影,轻声道:“娘娘,王钦这个人不能不留意着。”
如懿点点头,语不传六耳,“他为皇后做事,咱们有数就成。你和李玉结识得早,得常来往。”
不过片刻,王钦便下来道:“娴妃娘娘,皇上说还有话与皇后娘娘商量,让您把东西交给奴才就成。另外,皇上请小主预备着,夜来接驾。”
如懿看着惢心将燕窝交到王钦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劳公公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才到了长街,便见贵妃坐着一乘辇轿从夹道过来,按着规矩,如懿忙侧身站在一旁迎候。只听得太监们的靴声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轻响。抬着辇轿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转眼便到了跟前。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虽然是三月初的天气了,慧贵妃还是穿着二色金花开遍地锦镶一斗珠的锦袄,那衣裳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轻暖柔和。贵妃见了她只是点点头,道:“几日不见你,气色越发好了。”
如懿便道:“贵妃娘娘的气色也比前些日子红润多了。”
慧贵妃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倦倦一笑,“本宫还不是老样子,身上乏。倒劳烦你多伺候皇上了。”
如懿听得这话里有刺,也不欲与她争锋,只是笑笑,“皇上来了也只是惦记着贵妃。”
慧贵妃懒懒一笑,“本宫有什么可惦记的,自己身子不争气罢了,也只是老毛病了。”
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体弱,不由问:“宫里的太医不比外头的,太医院判齐鲁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国手,贵妃娘娘的身子应该会很快见好的。”
慧贵妃恹恹地捧着手炉,“我素来不过是那血瘀的症候。调养了一冬天,原是好了。谁知道中午贪吃了两块御膳房送来的豌豆黄,就闷闷地滞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动似的,所以刚去御花园溜溜弯消食。”
如懿便笑道:“眼看着快下雨了,贵妃娘娘别着了风,更别沾雨点儿,免得伤身子。”
慧贵妃点点头,一行人迤逦而去。
如懿见她走远了,才道:“她也真是可怜,饶是这般得宠,身子却七灾八难的。”
阿箬撇撇嘴,“该!心术坏了,身子也好不了。”
如懿横她一眼,阿箬立刻噤声,也不敢多话,便和惢心扶着如懿回去了。
慧贵妃回到宫中仍不肯换下厚衣服,只是一味皱眉道:“还说入春了,走近殿里就寒浸浸的,一点暖和气也没有。”
茉心怒了努嘴儿,几个小太监忙生了炭盆端进来,茉心倒了一杯热茶送上来,道:“小主尝尝这个,是用大麦和陈皮炒制了泡的茶,闻着倒香,也能开胃消食。是齐太医特意嘱咐给小主用的。”
慧贵妃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低贱玩意儿做的,如今也拿这个来敷衍本宫了。”
茉心陪笑道:“大麦和陈皮虽然是容易得的东西,但只要对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么吃不得的呢。只要小主的身子稳妥了,早早儿也能有个阿哥,那就四角齐全了。”
慧贵妃捧着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湿润,“如今我是什么也不缺,家世有了,位份有了,皇上的宠爱之比从前在潜邸更多,连我父亲也跟着在前朝得重用。”
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听说皇上又升大人的官了呢。连宫里人都说,皇上管着整个江山,咱们大人替皇上管着其中的一半呢。”
慧贵妃作势拍了她一下,脸上笑意却更浓,“不许胡说。”她说罢又叹气,“如今唯一缺的,不过是我的肚子连着这些年都没有过动静。”她说着便愁云满面,“说到恩宠,满宫里最多的就是我了。可是偏偏总也怀不上,也不知是为什么?”
茉心替慧贵妃轻轻捶着肩膀,道:“小主也别太心急了。您的血瘀之症是打娘胎里落下的,这些年您费神费心,也不能好好养着,这病看着也得好好调养才能好。”
慧贵妃急道:“好好调养,好好调养,我都二十六了。再调养下去,岁数也不饶人了,哪里还能有孩子!”
茉心抿唇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着要孩子,奴婢倒听说民间有个法子,叫招弟。”
慧贵妃好奇道:“招弟,是什么?”
“就是民间的富贵人家,有没生养的太太,便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养得时日长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子,这样自己怀胎,就能一举得男。这便叫招弟了。”
慧贵妃悻悻道:“这儿是后宫,别说是这儿,哪怕是潜邸的时候,哪能抱个孩子来养呢。真是越说越不着边际了。”
茉心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低声道:“不是不着边际,这边际就在这宫里。小主细想想,皇后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是没福气的孩子,一生下没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是皇后当珍珠似的养着的,三阿哥更是纯嫔的心肝宝贝儿。可是还有一个孩子,额娘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给小主用来招弟呀!”
慧贵妃目光一亮,喜道:“你是说大阿哥?那倒真是合适。只不过那孩子愣头愣脑的,不像是个机灵的样子。”
茉心笑道:“不机灵最好,横竖咱们只是沾沾他的旺气,领他过来养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说照顾不过来,把他打发回阿哥所就是了。”
慧贵妃虽然高兴,仍是沉吟,“只是不知道皇上肯不肯……”
“无论肯不肯,家法本来就有将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的先例。康熙爷良妃出身辛者库,她的八阿哥不就是交给位份高的惠妃抚养的么。再说大阿哥生母没了,更是顺理成章了。”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嫌恶道,“小主还不知道呢?今儿奴婢打御花园过,看见娴妃身边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说有笑的,小主可得赶紧求求皇上,保不定娴妃也打这样的主意呢。若被娴妃占了先机,她可不得意了。”
慧贵妃警觉,冷笑一声,拨着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说她今儿怎么关心起我的身子来了,原来就没安着好心。等我先求了皇上,哪怕不为招弟不招弟的话,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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