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玄武门主力将领确实是左右羽林军无疑,但张柬之他委实遗忘了一件其实微乎其微的细节,便是——在左右羽林军之外,还有一支挂在北衙禁军名下的非主力队伍,即千骑兵!
这千骑兵虽为北衙禁军的名下所属,但将领从来都是由皇帝亲自予以委任。其间意图显而易见,为的便是让这北衙内部相互牵制!
或许那一闪即逝的念头里有想到过这一层,但只是觉的无论怎样,既然这支队伍挂在北衙禁军名下、为北衙禁军所属,那便理当听从将军差遣调度,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是么?
可这田归道田大人为人偏生性格硬硕、甚至趋于耿介了!此刻面对着浩浩荡荡的逼宫大军,他毫不让步,只一口咬定自己并不曾接到武皇任何指令。
故此,任凭张柬之等人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软硬兼施论道的头头是道,这认了死理儿一根筋的田归道依旧是死把着玄武门要道,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肯放大军进宫去!
就这样僵僵持持徒费工夫的半晌都不曾有所动辄!这好一场所谋惟恐未详尽的周密计划已是箭在弦上迫在眉睫,眼见着便要因为这一个疏忽而滋生出的小叉子便功亏一篑么?
但早便知道,没什么是可以逆天改命、乱了定数之阵脚的!即便是变故丛生,该成功的事情也依旧不会失败。宿命般的,尾随其后的太子李显倏然赶到……
有如干旱已久的河山大地骤然扬洒了一场及时雨,仿佛蔽了月的乌云在阴霾障目之下重新映出了溶溶一道暖金。随着太子李显的队伍浩浩荡荡赶到玄武门汇合,随着太子一席描龙绣山火华虫的龙袍、并着头上金冠的一点亮色在暗夜如潮里熠熠生波,倏忽一下,这无望的处境陡然被带起一股新的希望与勃勃的激动人心!
如此一来,耿介之士田归道兀地一下便没了主意……
是的,他如此打定主意的死守着玄武门不肯放大军过去,但他同任何一方都没有矛盾、且对于政治漩涡的远离也注定了他对任何一方都不会有所倾向,这个人此举并非是在死保武皇、亦或者与太子为敌,这一切的一切原也不过是他职责所在而已!至于立场与否,其实不见得有。
原本这是一支不曾授了皇命的哗变队伍,但时今太子李显却突然出现!皇帝与太子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疏远,不过就是一步之遥而已;皇帝是当今的圣主,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左左右右两边辗转,他无论如何都开罪不起任何一方啊!
于是田归道陷入了纠葛之……到底放不放这支队伍进去呢!
放?还是不放!
永夜的天风打着旋儿的在耳边呼掠而过,犹如饿疯的野兽。这风带着似要洗刷掉山河大地之上一切罪孽胆怯、真伪良善的天罚般的大阵仗。
是时,天际那轮被雾霭隐了一大半的小月便又被冷风毫不温柔的拂开,淡淡的银色月光簌簌的筛洒下来,那样迷离与苍凉,凄凄惨惨间铸成了一抹迷离莫测的似梦似真。
迎着那些风儿并不婉约温柔的造势,田归道闭上了一双虎将特有的炯炯睛目。须臾辗转,一个冗长的吐纳萦索胸腔之后,这双眼睛重又一点一点缓缓然的睁开。
他将牙关咬的紧紧,将这颗芜杂纷乱的心就此甫地横了一横……终于,随着太子的到来,而将这场宫廷哗变改为了顺天景命的另外一种性质,田归道有了妥协!
他说他可以放行,但有一点,他不会允许自己手下的兵士跟着政.变的队伍一起自玄武门进去。
这个决定让在场众人都实实的吁了一口冗长的气、放下了悬在空倏然就没了个着落的一颗心!
便如此彼此各退一步,田归道将手下兵军留在原处,却终究让开了玄武门、选择了放行。
这一干将士怀着滔天宏志,顺着入宫必经的玄武门一路直冲进去。兴许是所有的羁绊都在先前已经受尽,这支队伍自此后再没有受到任何直接或者间接横生出的牵绊,一路咄咄的直抵武皇安歇之地——迎仙宫!
亦是一早便有过的安排,上官婉儿立于洒沓夜风之把关接应,在眼见这一支队伍浩荡如天边翻涌起的乌云、又若碧海之畔波及而来的海潮一路涌动后,她将思绪一沉,然后亲自打开了这道通往迎仙宫殿阁的正门。
古老的门轴闷声转动时,有如将受了诅咒的宿命倏然释放,又若魔鬼的怨灵幽幽然自虚空里显影飘散。
身后有错综的浮影蹿动,那是宫娥内侍眼见这样一支队伍如压顶的乌云般逼仄而来,便忙回身疾跑着欲向里边儿武皇处报知。
早有婉儿传命守在各路要路的心腹女史藏短刀于青夹皂袖,见有宫娥回身向里跑,便闪身阻拦,握紧刀柄一刀下去便将这些宫人的性命结果!
娥眉淡扬,在这轮惨白如银砌的冷月苍苍辉映之下,婉儿凝了黛色的眸子漠漠然睥睨这一切。她分明姣好的素净冷颜上不含一丝属于烟火俗世的斑斓感情,即便是直面生死、耳闻萧音、目染血腥也依旧没有掀起任何的涟漪。
此刻她只觉自己由人及心甚至灵魂,由里至外全部都是虚无般的空!
人太渺小了,渺小的连眼前看似唾手可及的东西往往都把握不了;不,渺小到根本就不知道哪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哪些不过是水月镜花虚空一片!
就是这样渺小的人,就是这样渺小的人啊……连这身家性命都不知道何时便会涣散了去,原是这样一种可悲的性灵,人又能走多远、能奔多远?
偏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却有着戒不掉的贪婪本性、那些**……
人之初、性本恶;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横竖都是逃不过的。
兀地一下,一个冷不丁的钝痛沉积在心里,泛起的疼痛是那样的真切!婉儿骤然垂首,寒凉的纤纤玉指下意识抚着心口按住。一种若有若无的宿命挣扎感铮地一下撩拨过去,那么真切、那么明澈与清晰!
是快要死了么……
骤起的莫名念头就这样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她曼勾了软款的檀唇哂笑。
死,死是什么?我们又何曾真正的活着过?
那不过是一种生命的涅槃、一种苦难的解脱、一种彻底的回归、一种万般皆放的释然安详……走都走下来了,连活着都不怕,难道还怕死么?!
。
接连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如斯,因着婉儿这边儿早已铺陈好的一切,里边的人便不会知道外面所发生的喧哗燥乱,便是已经地覆天翻也依旧不会知道。
如此,这样一支浩浩喧喧的队伍便稳着步调有条不紊的继续前行。
是时正值昏沉的冬之永夜,好梦正酣的二张兄弟尚没有从梦寐里复苏醒转。待被惊醒时,尚不及披衣下榻一探究竟,整个人便已经身首异处、被蜂拥而入的兵士拖杀乱砍葬命于外廊之下!
一代佞臣、一代传奇的男宠就此结束了他们的人世旅程,魂兮离体涣散于风,再也无法存形于世了!
这是这场政.变一早便打定的旗号,便是诛杀二张兄弟。
然而政.变的真正意图自然不在二张兄弟这里,待政.变队伍顺利将二张杀死之后,便又在张柬之的带队、簇拥着跨了高头骏马的太子李显的号令之下,半刻未停的径直便奔入了武皇的寝殿长生殿去!
天风簌簌,隽永了已然注定的一种结局,也洗刷掉一切命的经纬与宿的同归。待正殿之熟睡的武皇缓缓睁开那一双虽有朦胧、但英瑞锋芒依旧不减的龙眸时,倏然之间便有明澈的浮光拂过她高傲的面目,紧贴着雕花的轩窗、刻凤盘龙的楠木香塌,这光影犹如蹿动的长蛇倏然探入!
人老了,总是这样嗜睡呢……
“哗——”那是顺着小窗木棱间纵横缝隙里灌溉进来的索然穿堂风。
武皇眯了眸子,有攒动的光影在她面目间错落开去,倏倏然延展成浅淡的光斑。她缓缓的,缓缓的抬起了头,目光流转的须臾,满眼遍是刀光剑影靠拢浮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