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现在正好是探视时间,来到住院部,我根据护士的指引,在楚晴川的陪同下来到特护病房。
我的心一直悬着,都没注意到楚晴川何时握住了我的手,而我又是怎样因为紧张将指甲嵌入了他硬实的掌心,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
“这些年你母亲虽然一直采用最好的治疗手段和药物,但她的求生欲太薄弱,而且后期化疗很痛苦,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她可能撑不过一周。几个月前原本控制得不不错的病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恶化,切除的病灶复发,她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做二次手术了。”
我站在病房门外,脑海中回荡着医生的话。
几个月前,病情恶化,是不是因为刘姗的死?
毕竟母女连心,或许她感应到了什么?刘姗的命运和她毕竟是脱离不了关系的。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冷静一些,也给自己调整好心情,让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位,生而不养的母亲。
说真的,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和她沟通,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骄阳,如果你不想说,只进去看看就好。”楚晴川轻轻抱了我一下,拍拍我的后背。
我这才意识到,他之所以同意我来燕城,之所以没有因为姚君背着他找我而生气,或许就是因为我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于情于理于人性,他都不能再阻拦。
我直起身子,抬眸望着他的目光,问:“楚晴川,你还有事瞒着我吗?”
他直直地盯着我,抿了下唇,将我耳边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笑着摇头道:“小丫头长大了,太聪明也不好。”
那笑容并不是开心,反而带着点无奈。
“楚晴川,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所谓的保护在我看来,都是你的自以为是。”我觉得自己很无能,但又不想承认,于是把气撒在了男人身上。
许久之后我才醒悟过来,我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任性和不成熟的样子,因为潜意识在告诉我,无论我怎么闹他,凶他,讽刺他,他都会原谅我,也都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好,是我自以为是。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他拍拍我的肩膀,为我打开病房的门。
我深呼气,踏入这间单人病房,目光一直凝聚在病床上躺着的女人脸上。
“你好。”突如其来的轻声招呼,吓了我一跳,我这才发现正在另一角忙碌的护工。
“你好,我来探望病人。”我对着她点点头,视线落回病床上。
她单薄的像一张纸,盖着白色的被子,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出里面躺了个人。
白色的枕头上,一个圆圆的光秃秃的脑袋枕在上面,面容枯槁到眼窝深陷,然而脸部却因为水肿显得可怖。
我想起第一次在店里见到她的场景,那时候她虽然看起来上了年纪,但至少是风韵犹存的模样,还有一些年轻时美丽的影子。
可现在,疾病将她折磨地犹如一具干尸,只剩下氧气罩里那缓缓的沉重的呼吸声在宣告着生命的垂死挣扎。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腿像灌了铅,总算是走到了病床前。
护工走过来,打量着我问:“您是阳阳吗?”
我狐疑地看着她,她急忙绕到我身旁,从病床的枕头下翻出一本杂志,指着封面说:“成姐每次醒过来,都要看这张照片,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说对不起阳阳。这,这是你吗?”
“大姐,刘菁呢?”我心里有些泛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说成姐的女儿啊,自从上次成姐的混蛋老公来医院闹过后,她也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只是时常打电话给我,说她脱不开身,让我照顾好她妈妈。”护工叹了口气。
我想起当初在风月见到刘菁跳舞,算算时间,前后不过两个月吧。
“闹?”我问。
“是啊,真是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成姐的命也是够苦的。人都这样了,那个混蛋还来问她要钱,还闹到医院办公室,让他们退了成姐的住院金,要求病人出院。他这不就是为了拿到钱然后让成姐回家等死吗?怎么会有这种没良心的男人!”护工恨恨地骂道。
“你是说刘菁自她爸爸来闹过之后,也走了?”我又问。
“唉,小菁和她妈妈一样,性子软容易受欺负。好不容易哭着求着那个混蛋男人离开医院,不知道是怎么谈拢的,那混蛋没再来闹过。我听说成姐在医院的账户是存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医疗费的,专门给她治病用,但是不能作为他用,所以医院肯定不会把钱退出来。”护工说。
“大姐,我想单独和她待一会儿。可以吗?”我看着双目紧闭的病人,轻声说。
护工搓搓手,点头道:“好,好,你陪成姐说说话,好久没人来看她了,说不定你一来,她就醒了。”
“她一直睡着吗?”我问。
护工一声长叹:“唉,最近睡得愈发多了。时而醒过来,也不愿意睁眼,唯一就是摸摸枕头下面的这本杂志。她呀,哭得多了,视力已经不行了。你陪陪她吧,我出去打点热水。”
护工摇摇头,拎着暖水壶便走出病房。
我在病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看到床沿那只遍布针孔,水肿得像充了气的手。
我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捂住嘴巴,用力地搓了搓脸。
我有点痛恨命运不公,她就算有错,她就算抢了别人的男人,但相比较而言,那个侵犯我们的混蛋,为什么却过得最逍遥快活?
成慕白病了,我病了,刘姗死了,刘菁似乎也并不好过,这样支离破碎的一个家,也能称之为家吗?
我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握住那只枯槁的手,冰冷的没有温度,肿得让我不敢用力碰触。
她比我外公凄惨地多。
“阳阳,是你吗?阳阳?”一声轻轻地呢喃让我瞬间热泪盈眶。
我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可是那瞳孔却是灰色的,好像在原本漆黑的天幕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她侧着脸向我看过来,身体另一侧的手缓缓抬起,费力地扯开了套在她嘴上的氧气罩。
“是我,我来,看看您。”我伸出一只手帮她扶住氧气罩。
她现在整个人就像是被药水泡过的,身体被药水充盈。
“阳阳。”她轻声喊着我的乳名,因为笑意眼角出现了一条皱纹,在她肿胀的脸上显得更深。
“阳阳,对不起啊。我不配做你的母亲,你不要恨我,因为恨我不值得。对不起啊……”她喃喃道。
“您别说话,好好休息吧。”我看到她吃力张嘴的模样,于心不忍。
“阳阳,有些事我再不告诉你,可能就没机会了。你打开这个柜子下面的包,里面有本日记。咳咳,你看完,就烧掉它。”她这一句话,说了足有三分钟,才断断续续地说完。
我咬了咬牙,松开她的手,打开了床头的柜子。
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女士提包,我拉开拉链,果然看到一本侧边泛黄的老式胶皮笔记本。
“阳阳,等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知道这些秘密了。你长大了,我该告诉你真相。从前,我瞒了所有人,撒了弥天大谎,却事与愿违,连累着你还有刘姗刘菁跟着受苦,我是个罪人,我受这些是活该。可是,你们没有错,对不起啊。”她用了极大的力气说完,便沉沉地阖上了眼睑。
我帮她把氧气罩带好,借着床头的白炽灯光,翻开手里的本子。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日记,而是类似于回忆录一样的文字。
或许是因为写作时思路不清,文中的事件掺杂在一起,时间上感觉有些错乱,我认真地看着,终于将它们理顺。
看到最后的乱款日期,我明白这回忆录为什么如此零散而又杂乱。
这是一个月前写成的,那时候成慕白的病情已经不容乐观。
我觉得很讽刺,但好像又在预料之中。
我的生父果然不是战江,而是那个侵害我的人渣。
他居然是我的亲生父亲。
在成慕白的回忆录里,我进一步还原了楚晴川昨晚给我讲述的那段过去。
战江醉酒后的那一晚,并没有与成慕白发生实际关系。
被成思甜撞破的时候,他们只是有了肌肤之亲,但那个年代,结合当时的形势,就已经足够让两家定下亲事。
之后,战江心灰意冷申请了驻边,远离家乡不再与家里联系,而成慕白,就成了一个独守空房的黄花闺女。
在他离开的六年里,梦姐的病时好时坏,她已然忘记了战江这个人,却还是把成慕白当做妹妹一样聊天谈心。
那时候,楚爷爷顶着外界和老伴的压力,将楚晴川认作了自己的儿子。
而梦姐一直神经兮兮的,哪怕别人告诉她楚晴川是她的儿子,她也疯疯癫癫地无法做一个好母亲。
所以楚晴川在楚家一直受到排挤,没有人对他好,就连楚爷爷,也因为怕老伴闹得鸡犬不宁而选择冷落楚晴川。
最终,我外公看不下去那么小的孩子受尽白眼和嘲讽,而且没有母亲疼爱,便把他接到我们家寄养,由我外婆照料。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楚晴川对我外公的感情如此深厚。
虽然他当时没有表露,但从我所见过的他对于长辈的态度里,他对我外公是最恭敬,也是最没有隔阂的。
成慕白在回忆中讲述,她是喜欢战江的,但知道秦梦和战江两小无猜,她从来不敢做什么僭越的事。
“那晚,我看到江哥酩酊大醉,只是想陪他喝一点酒。可是他却把我错当成梦姐,拥抱了我。当他吻我的时候,我居然忘记了反抗。是我的错,是我太软弱,宁愿被当成替身,都不想把他推开。往后一切的错都是我造成的。”成慕白写道。
之后,回忆录中出现了一个叫冷宇的男人。
“战江离开的第四年,梦姐的病情渐渐有了些好转,常常一个人坐在大院里的榕树下发呆。我依然会经常陪陪她,小川也长大了,是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按说他应该像楚家的人,可我总从他的眉眼间看到战江的影子。或许是我想多了吧。”从这一段叙述中,我感觉成慕白也并不知道楚爷爷是在包庇自己二儿子的事实。
似乎楚爷爷在当时瞒过了许多人,楚晴川不是也对我说过,他是近期才知道这些往事的真相的。
“那天,我送梦姐回了家,自己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遇到了冷宇。他谈吐不俗,说自己是北上来淘金的。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许多有野心的人都选择南下,而他却从南闯到北。我第一次见到这样温文儒雅的南方男人,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之后,他在江城住了下来,说是要做什么贸易,就是把南方的流行品运到北方贩卖。他路子好像很广,而且嘴甜会来事,哄得许多阿姨喜欢照顾他的生意。
他经常送我些小东西,发卡,衣服,都被我拒绝了。他也常帮我干些重活,会在我下班的路口等我。我告诉他我结婚了,他说我骗他,结婚了怎么从来没见过我男人。我说他是军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他为此安分了一段时间,可过了不久,又开始对我死缠烂打,他追女孩子的确很有一套,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被人喜欢。被人爱着的感觉,那是从未有过的。可是我并不知道,男人花言巧语的背后,是有很多目的的。
那会儿新思潮涌入,许多人的思想渐渐开放,对於爱情的保守态度被冲击,我开始听到身边有人说‘离婚’这个词,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我意识到不好的时候,关于我和他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开,爸爸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他说那个男人早晚会害了我,说他狡诈阴险,一副小人之心。我很委屈,我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难道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吗?是不是战江一辈子不回来,我就一辈子守活寡?逆反的心理让本来排斥和抗拒婚外情的我,变得有了蠢蠢欲动的念想。
而就在这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陪梦姐的时候,她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有没有做过那种事。我被她问懵了,胆战心惊地说没有。她咯咯地笑,说我结婚这么久了都没破过身,真是丢死人了。我知道她犯了病,可却忍不住好奇听她继续说下去。她说她记得有个男人对她很好很温柔,她详细地给我描述了那天晚上他们的经过。尽管她忘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可我却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是我名存实亡的丈夫。”
看到这里,我几乎已经预料到成慕白的第一次给了谁。
果然,我翻到后面,就看到一年后,在冷宇的热烈追求和外公的极力打压下,两个人偷偷地发生了关系。
自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闲言碎语传出来,成慕白在冷宇的劝说下,鼓起勇气向家里提出离婚。
外公自然是不同意的,那个年代,离婚是多大的耻辱,他宁愿女儿独守空闺,也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我见父亲不同意,就想去找公公说理。可没想到他却突发脑溢血入院,生命垂危。这种关键时刻我肯定不能提这件事,让我意外的是,因为公公病重,失联了近六年的战江回家了。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来他是谁。他脸上有长长的刀疤,皮肤黝黑,一身戾气,根本不像个军人。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共同语言,而且连儿时的那点情分都生疏到不行。
他一直在医院陪床,我偶尔回家休息。就在那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有记录经期的习惯,因为很注重这件事,怕给自己惹上麻烦。这一次拖了十几天,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买了试纸,发现真地出事了。我偷偷地找到冷宇,问他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他笑着说那就生下来,他养我们。我说好,一言为定。他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说恭喜你要当爸爸了。他却忽然变了脸色,让我别开玩笑。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凶狠的目光。
我被吓到了,不敢再吭声。他倏然温柔的吻住我,说他每次都采取了措施,不可能怀上的,如果真有了,可是要好好查查是谁的。‘你老公不是回来了吗?你该不会是和他睡了吧?当兵在外面听说很空虚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笑,却像刀子一样划在我心上。
但我仍然天真地以为他是在逗我,直到父亲拿出证据摆在我面前,告诉我他在南方有家室的时候,我才终于绝望地接受了现实。
我不敢告诉父亲我怀了冷宇的孩子,于是我做了这辈子最疯狂的事,那晚,我在战江随身带的酒壶里下了药。
他当时闻了闻味道,看了我一眼,我吓得心都快要跳出来。
当看到他仰起脖子喝下去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一点点的踏实。
然而我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满嘴酒气,却散发着比冷宇强烈地多的男人气息,那是一种军魂铸就的气质,尽管隐藏的很深。
他伏在我耳边说:‘这些年,亏待了你。孩子,你就说是我的。但我还要去赎我的罪,很抱歉,耽误了你。可我爱的女人,只有一个。’
我感觉到他膨胀的欲望和隐忍的克制,他翻身下床,把我晾在一旁。
我很感激他,我也恨他。
他走时,留给我一样东西,让我保管好。
‘如果你恨我,就把它扔掉。那样我就会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受尽折磨,来偿还对你和秦梦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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