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粮仓已被沈江卓暂时封住,可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才到辰时(早7点),张义鸿已是一身官服站在府衙门前,听得一阵马蹄声,只见霍文钟竟然直接策马而来,张义鸿从袖口掏出帕子连忙擦擦汗。
“大郎,那粮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竟然有脸问!
霍文钟也打起了哈哈:“什么粮仓?这几日我在府里侍疾,张大人身为博陵县令,在博陵境内所发事情还有您不知道的吗?”
张义鸿心里叫苦连天,霍文钟果然是误会了!
“大郎这是说的哪里话,”张义鸿立刻道,“这些天我也都在驿站,各处粮仓自有衙役和士卒去巡视……”
话未说完,被沈江卓气愤截过:“张大人!我大营里的士卒都被您调去城门了!您不是担心博陵也像赵县那样被流民冲击,便命我将大半士卒派去守城门,这城内的粮仓到底是由谁巡视,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是是,十七郎说的没错,是我下的令,可这不是由于城内粮草太多,我也是怕有个万一啊!”张义鸿道,“再说了,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陈功曹、仓曹掾还有主簿等人都同意了,就连沈老弟你自己当初也认为有理,才将士卒调离的啊。”
沈江卓没想到这老狐狸绕了一圈,竟将这么多人都拖下水了,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给他两拳!从外面赶来的仓曹掾,听到了屋内的争吵声,急的跺脚,大呵一声:“都别吵啦!!魏文杰还有一刻钟就要进城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他的随从和马车了!”
“仓曹大人来的正好。”霍文钟道,“本官已将城南粮仓献给了府衙,县令却匆匆忙忙让本官来此,又不说原因,本官实在是困惑至极啊。”
仓曹掾比谁都心焦,他乃是主管粮仓谷物的官,无论是府衙里的那五处粮仓,还是博陵侯府献出来的,哪一处出了问题第一个逃不掉的就是他!当即心一横,直接道:“城南粮仓里的两千石粮,被搀了四成沙子。这批粮食乃城中乐捐而来,各府乐捐的名字和数量都已登记在册,负责此事的乃博陵侯府的管事霍玉海,他说当时乐捐时候的粮食并无问题,很明显,是粮食入仓之后被人掉包了!诸位大人莫要再吵,快随我去城南吧,魏文杰受郡守大人所托来监察粮草转运之事,若被他知晓,这件事就无法善了了!”
“现在去城南又有何用!还不如赶紧凑些粮食送去!”沈江卓道,“大家各去自己的庄子上将存粮运来,缺的这八百石,正好我们四个分一分,再请县令大人尽量拖住魏文杰,让他先去旁的粮仓看看。”
张义鸿此刻也慌了神,他乃县令,要负领导责任;仓曹掾是直接责任;霍文钟乃嫌疑人;倒是沈江卓的干系最小,可谁让他是霍府的女婿呢。此刻在场的四人,竟然都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谁料四人正要各自回府筹粮,被一直在协助各地而来的运粮官们搬运粮食的陈功曹在大门处堵了个正着。
陈功曹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神色有些不对劲的四个人,问道:“诸位大人一大早要去何处?魏刺史已经进城了,马上就要来府衙了。”
“什么?!”张义鸿跳了起来,“刚才不是说还在城外吗?”
陈功曹道:“马车还在城外,但魏大人是骑马来的。据说因身上担负郡守大人所托,是以不敢耽搁,我估计再一会儿就该到县衙了。魏大人此行特为粮草而来,大人,我们现在是不是立刻派人去通知各处粮仓守备,让大家伙儿都打起精神来?”
此话一出,对面四人均变了个脸色。陈功曹佯装不知:“这是怎么了?诸位大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想到博陵侯府的粮仓是陈功曹代表府衙去办的交接,仓曹掾望了其他三人一眼,见他们没有反对,便将城南之事悉数告知。
陈功曹大骇:“竟有此事?!”又听到众人要筹粮,陈功曹立刻道:“那我也送些来,还请县令大人尽量拖一下魏大人!”
“这是自然。”张义鸿重重点头。
众人不再闲话,各自回府筹粮。衙役们很快报告了魏文杰的位置,张义鸿来不及坐轿,从马厩里牵了匹快马出来,带着人去追魏文杰。
好在魏文杰虽轻装从简,但身边也带着五六个胥吏,一群人又是穿着官服,张义鸿很快便将人给截住了。
“魏大人!”张义鸿扬声高呵,“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竟然让县令大人亲自相迎,魏某惶恐。”魏文杰的品级原本是比张义鸿要低,他不过是六百石小官,而张义鸿却是八百石,奈何现在情势逼人,魏文杰刺史一职本就特殊,张义鸿恨不得拿他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不给张义鸿说话的机会,魏文杰便道:“某奉郡守之命,特地来看看博陵粮草转运一事,听说博陵县内已有五处粮仓,兵贵神速,既然遇到了贵县,我们现在就去看一看吧。”
张义鸿吓得脸都白了:“魏大人一路风尘仆仆,不妨随我去府衙小坐片刻,如今才辰时,不知魏大人可用了早饭?”
魏文杰心中想笑。都到了这个时候,张义鸿竟然还想着瞒天过海,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来的路上已经用过了。贵县还是速速与我一同去视察各处粮仓吧,难不成博陵的运粮官到现在还未起身?”
“不不不,魏大人多虑了!”张义鸿立刻道,“博陵为了粮草转运,大小官员几乎都宿在府衙,无论是大街城门各处,都有侍卫巡视,不敢有丝毫懈怠!”
“既如此,那就劳烦贵县随下官走一趟吧。”魏文杰温和道,“早些办好郡守大人交代的差事,下官也好安安心。”
张义鸿使出浑身解数,奈何魏文杰就是不为所动。还要再说几句,魏文杰却已微沉着脸,厉声问道:“贵县为何推三阻四?莫非博陵粮仓不像贵县所言?!”
张义鸿苦不堪言,只好道:“诸位随我来吧。”只希望霍文钟他们的动作能快些,他只能暂时将魏文杰带去瞧那五处粮仓,然后尽量拖延了。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视察第三座粮仓时,一个陌生的男子突然策马而来,张义鸿正要呵斥,魏文杰却抬了抬手,说道:“这位是周从事,与我一道从郡守府来的。”
张义鸿立刻换上了张笑脸,正要寒暄几句,谁料那周从事却只是不咸不淡的冲他行了礼,便立刻大步走到魏文杰身边。张义鸿想要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奈何周从事声音压得极低,又附在魏文杰耳边,张义鸿看着七上八下,颇为不安。
却见魏文杰那张温和的脸突然一变,走到张义鸿跟前:“张大人,下官现在想要去城南看看!”
“城、城南……”张义鸿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这似乎不怎么顺路,不如先将下一座粮仓看了,再去城南如何?左右都在博陵县内。”
“张大人!”魏文杰突然拔高了音量,“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吗?!”
张义鸿吓了一跳:“魏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本官怎么听不明白了?”
魏文杰微哼了一声,一个男子被带了进来。见着来人,张义鸿哪里还站得住,眼前的这位正是他府里的管事,派他出去特地去庄上筹粮的!
“因本官的车驾还在城外,周从事便随车驾一并进城。谁料在途中发现此人形迹可疑,刚一盘问,原来是贵县府上之人,不知贵县作何解释啊”
“大人救命啊!”那管事喊道,张义鸿急的瞪了他一眼。在看到魏文杰那张略带怒气的脸,完了,这家伙肯定什么都招了,魏文杰也知道了他派人出去筹粮!
“贵县定是响应府衙乐捐,所以一大早便派了管事出去,我说的可对?”
张义鸿艰难的点点头:“是……这样的。对,就是为了乐捐嘛。”
“据我所知,贵县内乐捐来的粮草都存放在城南,既然如此,不如就请贵县带我去看一趟吧。”魏文杰浅笑道,“郡守大人得知贵县士人如此忧心国事,定然十分欣喜!”
张义鸿恨不得将自家的管事给吃了,早就说了让他小心些,竟然还这么蠢的被人当面拆穿了身份,眼见着事情就要被揭穿,张义鸿只能寄希望于霍文钟等人能快些将粮运来。
魏文杰面色依旧,心中却对陈功曹大为佩服,不愧是丞相府里出来的人,手段竟如此老道。这一路若不是陈功曹暗中递消息,他也无法这么顺利的入城,也遇不到张义鸿府里的管事!
来之前他还纳闷为何博陵侯那样的跳梁小丑竟能在博陵呼风唤雨,现在嘛……呵,有张义鸿这样的蠢货在此处当县令,也难怪一个已归封地又没有治民之权的老侯爷还能插手当地县衙如此诸多之事。再加之博陵县尉竟然还是博陵侯的女婿,若继续让这样的人留在此处,简直就是尸位素餐!
“魏大人此行一共来了多少人?”张义鸿问道,“也好给诸位安排食宿。”
此刻魏文杰再不担心张义鸿刷什么小花样,立刻道:“此行一共二十人,现有八人入城,还有十二人此刻应该已到城门口了。”
“城门口?”张义鸿的脸色惨白一片,十二个人守在那里,叫他们的人如何将粮食运进来?
在这个通讯基本靠吼,联络基本靠走的时代,张义鸿就算想要将这个消息送出去,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也不清楚这十二个人的行踪到底如何。
此刻魏文杰心中无比愉悦,果然一切都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而来。一行人来到城南粮仓,刚到不一会儿,霍文钟便接到消息赶来了。
魏文杰的年纪与霍文钟相仿,比起霍文钟那张继承了老侯爷的天生冷脸,魏文杰的长相与举止倒是十分符合这个时代人们对士人的要求——文雅。
“霍大人怎么来了?”魏文杰笑了笑,“来了也好,这座粮仓乃侯府乐捐,老侯爷深明大义卑职自愧不如。只是下官职责所在,就算是侯府所赠粮仓,也得巡查一番才行。”说罢,不等霍文钟回话,直接命人进仓搜粮!
张义鸿急得不行,一个劲儿的看向霍文钟,沈江卓却对他偷偷摇头——没用,时间太短了,根本就运不过来!
自魏文杰进城到现在,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哪怕是在博陵县内筹粮都来不及,更何况他们还要掩人耳目,不能四处宣扬。
少顷,巡查的胥吏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二人抬着装粮草的布袋:“回禀大人,这里面是沙子!!”
魏文杰诧异的望向博陵诸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义鸿变成了哑巴,霍文钟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倒是魏文杰身边的周从事突然出声道:“张大人一早派自己的管事出城寻粮,如今这城南的粮仓里装的又都是沙子!张大人,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可有此处粮仓的入库文书?又是谁负责此处粮仓?!”
陈功曹站了出来:“文书自然是有的。一应入库粮草,均是本县士人所赠,我亲眼看这入库的,怎么可能变成沙子?!!”
“是谁负责此处粮仓?”魏文杰问道。
陈功曹顿时有些支支吾吾,望向了霍文钟,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府衙人手不够只能委托博陵侯府的人自行看守粮仓的事情说出。
霍玉海很快被带了上来。听得魏文杰询问大吃一惊,连忙道:“这不可能!我们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睁着眼,不会的,不会的!”
“什么不会,我看分明就是你私吞了粮草!”周从事厉声呵斥,“若非今日刺史巡查,这粮仓都快被你搬空了!”
“小人冤枉啊!!”霍玉海惊呼。
陈功曹安慰道:“莫急,你仔细想想到底哪里出了错,怎么好好的粮食变成了沙子了?!”
霍玉海无助的望向霍文钟,周从事突然道:“这人是侯府的家生子,霍大人是否应避嫌?”
霍文钟冷笑:“这么多人在场,难道周从事还认为他会与本官串供不成?!玉海,你知道什么就直说,不得有丝毫隐瞒!”
霍玉海垂着头,努力回忆着这几日来的经历。
“起先……有士卒与我们一道看守此处,只是县令大人担心县内粮草太多,引来匪徒,便将士卒调到了城门口。后来……我们人手不够,就去与仓曹大人说了,仓曹大人派了民夫来……没错,是那几个民夫!!”霍玉海猛地睁眼,“接连四天,每晚都是民夫前来轮换的,大人明鉴啊,小人们当时已经睡去了,根本就不在粮仓这里,又何谈用黄沙换粮食呢!”
“如今危急时刻,你们倒是睡得安慰。”魏文杰对霍玉海说着,眼神去望向了霍文钟,“那几个民夫现在何处?”
“民夫……”霍玉海茫然,此刻四周压根就没有它们的踪影。
仓曹掾急忙道:“因吴国之事紧急,县内的衙役不够,便征调了周围村子之人。”
“那他们人呢?!”魏文杰问道。
“这……”仓曹掾一时语塞,额头冷汗淋漓。民夫的派遣不似士卒这样有章可循,他们只是被视为工具一样的存在,呼来喝去几乎是常态。哪怕是一开始分到去运送粮草,也有可能突然被另一个衙役叫去别的地方帮忙。天知道过来看守城南粮仓的民夫是什么人,又从哪里来,仓曹掾只知道自己从哪些地方征调了多少民夫罢了。
魏文杰又问:“你们可记得那些人的长相?”
霍玉海几乎要哭了:“他们都是天黑之时来与小人们换班,小人……小人记不清了,只知道他们长得都很壮实。”
“呵,这叫什么话!”周从事冷哼,“几个寂寂无闻的民夫就能将黄沙换成粮食?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这分明就是你们监守自盗,将罪名推诿到那本就不存在的民夫身上!”说罢,抬头看向张义鸿,“张大人,不知城南之事您是否知晓?!”
张义鸿结结巴巴的不知如何回答。
“张大人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难看?”周从事突然扬声道,“看来您是知道了,不然也不会派管事出城筹粮,以替博陵侯府做掩饰,不知下官说的对不对?!”
张义鸿继续沉默,只是他这幅模样分明已是默认了。霍文钟只觉得眼前一片凄凉,魏文杰是有备而来啊!
“如果查不到那几个民夫,这些粮食便是博陵侯府监守自盗!”周从事一字一句道,“下官现在怀疑,博陵侯献出此粮仓到底是为了响应县衙乐捐呢,还是为了一己私利?”
“放肆!”霍文钟沉声呵斥,脸色如冰,“不过是听了下人的几番话,竟肆意敢污蔑朝廷列侯?!”
“污蔑?”魏文杰终于出了声,“下官听了这半天,倒是知道批粮草入库前还都是粮食,怎么进了库房就变成了黄沙?且这粮仓是一直由侯府之人看守,所谓的民夫却不见踪影。霍大人,若你不能给出证据,或是找到那些民夫,下官不觉得这是诬蔑!下官怀疑博陵侯府监守自盗,哪怕是在奏本里,下官也会将今日之事如实告之圣上!还有其他诸位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下官职责所在,只能得罪了!”
刺史本就有闻风而奏之权,更何况如今证据确凿,两千石之上的列侯参起来毫无压力!
“来人——”魏文杰立刻命道,“将霍玉海抓起来!”
“且慢——”霍文钟正要阻止,突然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众人回头一看——博陵侯!!
霍文钟呆住了,见他爹颤颤巍巍的走过来,飞快地回了神,冲去扶住,脸上止不住的激动:“父亲,您好些了吗?怎么出来了?!”
“本侯要是不来,某些小兔崽子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魏文杰脸色颇为难看。在场诸人纷纷向博陵侯行礼,刺史虽特殊,但到底品级只是有六品,也不得不随众人跪地:“卑职拜见博陵侯。”
“咳咳咳……”
聂冬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一样,半响都没叫免礼,一旁的霍文钟则是听得心惊胆颤。过了好一会儿,聂冬终于止了咳,将众人扫视一圈:“有人说本侯监守自盗?”
魏文杰挺直了脊梁:“老侯爷听说错了,大家只是怀疑侯府有人监守自盗。”
“少跟老子玩这些花花肠子!”聂冬语气不善,“老子为了我那老哥哥不仅捐了粮连库房都捐出来了,你们这些人都是瞎了眼吗?!”
“侯爷慎言!”魏文杰心中不悦,博陵侯永远都是这样丝毫不尊重士人,不过此刻他也只能逞下嘴上威风,遂将粮食变成黄沙一事说与了博陵侯听。
“如今民夫不见踪影,下官怀疑这些民夫皆是莫须有!”
“民夫有没有本侯是不知道的……”聂冬慢悠悠地说道,“只不过你们所说的丢失的那几百石粮食不是还在这里么。”
话音落,在场所有人顿时瞪大了眼。
聂冬笑了笑,“就在粮仓下面而已。哎,玉海啊,你年纪轻轻比本侯还要糊涂,我博陵侯府的库房怎么会如此小气的只有一层。当初粮食入库后,便已运到了库房的地窖之下,上面这些布袋里装的黄沙乃是本侯的防盗之法,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见魏文杰这小子突然间变成了哑巴,聂冬心情大好:“连诸位大人都没察觉,看来本侯的粮仓真的是十分安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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