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治理一个国家,尤其是如何监督奖惩官员,做了十年大王的熊荆并不清楚。他更多的是审时度势,也就是在大方向上决断,再则是维持内部的平衡——当然这种平衡并不包括宋氏、屈氏、景氏、昭氏这些昔日王廷近臣,他已经封给他们城邑土地人丁,不可能再将他们当作近臣对待。他们如果不努力,氏族衰弱在所难免。
以先秦的君相二元体制,他是位合格的君王,不懂相邦府内那些复杂的操作,也就不懂得大内、少内、太仓令丞、大田令丞这些官职所代表的意义。本来他就无需懂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跟深入了解敌人,他只好虚心学习一次。
郡县制度建立后,君王自然要对县尹、县令、郡守这些主官进行考核。不管秦县还是楚县,都不会考核官长的仁义道德,而是上硬菜、上干货。最简单就是商鞅所说的强国十三数:境内仓(禀)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藁之数。实际上并不仅仅十三数,秦律、楚法、齐律之中还有更多的考核内容。
考核内容如此,具体做法则是:‘诸官吏及民有问法令之所谓也于主法令之吏……,各为尺六寸之符,明书年、月、日、时、所问法令之名,以告吏民。……,即以左券予吏之问法令者,主法令之吏谨藏其右券木柙,以室藏之,封以法令之长印。即后有物故,以券书从事。’
官吏上任之初要面见直属官员,郡守面见国君或者相邦,县令最少也要面见治粟内吏官员。面见后给予他一个一尺六寸长的木券,也称为左券,上书:境内仓禀几何、壮男壮女几何、老弱几何、牛马刍藁几何,这是底帐,官员上任后要进行复查,不复查就是认账。
有左券自然有右券。右券也是底帐,数字和左券一模一样,等到岁终年末再次报核的时候,双方就可以对账了。国君拿着右券就问了:你为官已有一年,境内仓禀增加几何,壮男壮女增加几何,牛马刍藁又增加几何……
正常的年份,券上的数字肯定是增加的,倒霉的年份数字是减少的。但是,你倒霉你的临县也应该倒霉,为何他的数字是增加的,而你的数字却是减少的?无故减少有三种情况:要么是你贪墨了,将增长的部分据为己有;或者你根本不懂治理,寡人的县邑交给你,你越治理越少;最后就是你确实努力了,也很干练,可你是倒霉之人,寡人的县邑跟着你倒霉。
报核的过程中,增长最多的官员称为‘最’,也就是第一名;增长最少乃至不增反减的官员称为‘殿’,也就是最后一名。通过比较,‘最’奖赏升官,‘殿’则赀甲赀盾乃至去职永不录用,故而韩非子会在《主道》中说:‘符契之所令’,即‘赏罚之所生’。
这套考核制度就是上计制度,治粟内吏府管辖着全国县邑各种数字的统计,相当于执掌国家统计局。这些数字衡量着国家的强弱,也关乎官员的升迁奖惩。九月收粟,秦国为了便于统计,将国内每年上计的时间定在八月,八月各县各郡要到咸阳递交上计薄,以兹考核。
熊荆进入大梁的时候,因献愚计得以成为太仓令丞的张苍正坐在治粟内吏的密室里,他刚刚义正言辞拒绝了府内长吏的贿赂试探,表示自己绝不受贿。不受贿,也不会离开藏有右券的密室,恨得长吏那是牙痒痒。
“禀令丞,今日大梁卖货得两百一十九金。”天色将暗的时候,他的佐吏跑了进来。
“善!”张苍喜滋滋的笑,笑后又问道:“国内可有人兑金?”
“有,今日三川郡有人兑五十金。”
秦国的物价、金价素来恒定,一金本来只能兑九千多秦半两。张苍说服赵政翻倍,一金可兑秦半两一万八千多钱,且兑五十金可以升一爵。这办法当然要比董易的禁存金银好,只是这样也就把顶头上司得罪了,为了做官,张苍顾不上了。
法令颁布后连续数日都无人兑金,今日终于有人兑了,虽然只有五十金,也好歹开了个头。张苍闻言更是笑容满面,连连称善。张苍高兴,佐吏却是哭丧着脸,“下臣敢问,令丞当真要宿于此室?”
“何以不能宿于此室?”张苍奇怪。“本令丞担上计之责,焉能懈怠。”
“令丞如此,可要挡了他人之财路。”佐吏更加不高兴。
“连你也要游说本令丞?”张苍仔细看这名佐吏,他宿于密室当然知道此举代表什么。“本令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是彼等国贼仓鼠可比?哼!”
佐吏是张苍刚刚提拔上来的私吏,算是他的人。没想这个刚刚被提拔的自己人也帮着那些人说话,这让张苍很是失望。他拂袖佯怒之际,一个声音从室外传来,“令丞言何人为国贼仓鼠啊?”
说话之人是治粟内吏董易,跟着他进来的还有大田令丞夷宣。张苍连忙揖礼相告:“下臣失言,下臣失言。”
“仓鼠或可言之,这国贼……”一个陌生人突然空降在自己身边,还是大儒荀卿的弟子,董易很不喜欢张苍。“今日三川郡御史已弹劾你资敌,大梁商贾只购粟米布匹,不购丝绢珠宝。粟三十钱一石,须售三千两百万石粟才可得十万金,嘿嘿……”
“下臣惶恐。”张苍不敢声辨,当日在曲台宫他的贱售之计就被人指责,他则力争是要粟还是要马?粟米少了,不过是民无所食,马如果少了,军用则要短少。这是取舍的问题,不是资敌的问题。他还主动承当起攉十万金的任务,募足买马之金。
“你若要宿于此室,夜间火烛勿要慎而慎之。”董易如此吩咐,不待张苍揖礼,就带着大田令丞夷宣走了。
“御史弹劾,这该如何?”佐吏吓得面色煞白,他很担心张苍有罪,自己也连坐。
“此事大王已允,有何可惧?”张苍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再则,今日已有人兑金,有一人便将有十人,有十人便有千人。一人五十金,十人便是五百金,千人便是五万金,何须售三千两百万石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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