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王都还是江湖,长毅侯府的手都能探得到。
可是蛊术诡谲,没有精通此术之人,就算能找得到,也必定要花费不少功夫。
溯娘是可以,但她绝不会愿意这么做。
否则那天也不会刻意支开他了。
唯一能答应与他在这件事上放手一搏的人,唯有凌云诉。
他将前因后果告知,又补充了一句,“我查过,就算中了痴心蛊,也不见得必死无疑。”
既然世上有百毒经卷能解蛊,未必没有别的办法。
“赌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不如抱必死的决心。”凌云诉皱眉。
他有些犹豫。
如果换作是他,面临这样的选择,他也一样会做出相同的判断。
“我可以帮你找。”男人叹气,“不过把痴心蛊交给你,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拿解蛊的办法同我换,否则,就算找到了,也一定不会交给你。”
“……”如果有办法,他也不必低声下气来找凌云诉了。
神子澈垂眸,思忖片刻,点头,“可以。”
只要知道蛊虫在哪里,想拿到也不难。
大不了,做一回梁上君子。
……
阿扇的死讯从宫中传来,是因为皇帝下令,让国师府协助柳赴霄查下毒之人。
宫中各处人心惶惶,这会儿倒是都想起沈栖棠来了。
柳太后下诏,转托锦鸾宫的太妃请少女入宫小住,沈栖棠也没拒绝。
现在她自己的药对枯荣已经不大管用了,只有溯娘的蛊术还勉强能奏效,住在宫里还近一些。
“咱们这位太后娘娘,也就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才格外不计较‘过往恩怨’。”
太妃倚在窗前,叹气。
自从药水被抹在门上,几个眼高于顶的宫人都着了道,从此就不再来闹事了。
的确清净了不少,却更冷清了。
沈栖棠盯着灰蒙蒙的天色,想不通,“阿扇怎么这么快就……按理说,只要调养得宜,她至少还能再活一段时间的。”
“那般心高气傲的绝色尤物,正值盛放之年,却突然成了个面目可憎的老妪,换了是你——”太妃一怔,摇了摇头,轻笑,“换了是你,说不定还真能想得开。但她一个倚恃容貌而生的人,是绝不能接受自己变成那样的。”
少女愣了愣,“是忧郁而死?”
“是自戕。确信自己无药可医,便趁皇帝不注意,偷偷将那些华美的绫罗缠成布条,上吊自尽了。”
太妃有些感慨,但已经不会为此而难过了。
这宫苑之中,盛极时便凋谢的花太多,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说,“那是仰天子鼻息而活的人。这样的选择也算聪明,横竖时日无多,傲然赴死,尚且能得皇帝几分怜惜。倘若苟且几日,少不得要遭到厌弃。”
无论别人怎么想,沈栖棠定是要活到此生最后一日的。
但这种念头,她也稍稍能领会几分。
“虞昼持那种人,会为了她的死而难过么?”
“芝焚蕙叹,兔死狐悲。”
太妃这样说。
就连沈栖棠自己都难免物伤其类,更何况皇帝与那位美人还有夫妻之恩。
她还是不能释怀,想去小楼见百岁。
离开前,她听见太妃怅然若失地喃喃自语,“春花是不能开得太艳的,否则令群芳忌惮,唤来春风春雨,不过转眼就被埋入淤泥……”
阿扇是这样,先皇后也是这样。
还有许多连名分都得不到的姑娘,在这宫墙之下,也没能活过初春。
……
皇帝要为阿扇做整整四十九日的法事。
这不合规矩。
满朝文武都在劝,但虞昼持不听,盛怒之下,还杀鸡儆猴,又是斩首又是贬谪,这就有些过火了。
但神子澈却只是眼看着朝中乱作一团,称病不出。
六部之中,出头的尚书、侍郎都被下放入狱,吏部的陆侍中平白捡个便宜成了尚书,也开始明哲保身。
不过外面沸沸扬扬的流言终于还是传进了宫里,陆府中出了只猫仙姑的事没能瞒住。
有人弹劾陆尚书豢养妖物,致使皇嗣夭折。
陆尚书无计可施,索性听了侯府的劝,将猫儿献入了宫中。
“她居然真的来了。”
沈栖棠坐在小楼里写下一张药方,盯着窗外纷飞的雪,有些怔忡。
猫儿不会擅作主张,如果没有沈川芎的指使,她此刻应该已经逃了。
百岁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茫然地看向她,在纸上写——谁来了?
“嗐,一个朋友。”沈栖棠回神,将药方递给她,“我思来想去,若要治好你的嗓子,或许这药能有用。……就算没用,也不会有害处。”
这是她手里为数不多的“药方”,与毒不沾边。
百岁有些诧异。
她单知道沈栖棠这几天又是翻医典又是煎药试药,却没想到是在准备给她的东西。
初秋承诺她的事,这家伙居然还放在心上。
小姑娘鼻子有点儿酸涩,然而还没等她哭出来,被感激于心的当事人就优哉游哉地冒出来煞风景,“用不着谢我,你这字太丑,我看不懂。不过,要是治好了,可别忘了给诊金。”
“……”滚吧,没你这个恩人。
锦鸾宫位置太偏,离猫儿所在的地方太远。
沈栖棠只要一离开锦鸾宫的大门,就会被人盯上,想去见猫儿一面问清缘由,只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小楼里的太平日子也没能过太久。
大概是阿扇死后的第十日,宫中乱了起来。
柳赴霄在宫外查到线索,一路顺藤摸瓜,人证物证都指向了德妃徐氏。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有淑妃一案在前,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件事。
虞昼持在盛怒之下,下令将她处死,并夺了徐家虎符。
“听说皇帝原本还打算迁怒徐家,夷平他们九族。太后和柳国公都没劝成,若不是这道诏书最后被国师拦下,只怕这王都就要大乱了……”
太妃拥着雪狐裘,在廊下观雪。
沈栖棠与百岁都陪着她,有些沉默。
老妇人又笑了笑,“国师搬出了先帝遗命,不惜得罪皇帝、不顾病体拦下诏书,如今徐家对他可谓是感恩戴德。”
“徐家奉命戍守疆界数十年,麾下众人对他们忠心耿耿,这实力并非一道虎符就能剥夺的。”沈栖棠叹气。
阿扇一死,虞昼持心绪不宁,清净翁之毒绝不消停,怒火与毒火齐烧,连这点判断力都抛诸脑后了。
她垂眸,低哂,“收回前言。喜欢也好,同病相怜也罢,他对阿扇的确是真心的。”
不过下毒之事,真相未必就是如此。
神子澈到底不放心她体内的毒,每隔五日就进宫带她去找溯娘。
这日傍晚。
二人帮着溯娘清扫庭前雪。
沈栖棠迟疑良久,“停灯……当真是德妃的手笔么?”
青年动作一僵,淡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本来倒也不觉得。不过你拦下株连徐家的诏书后,他们居然没有起兵的打算,这不合徐老太爷的性子,除非,他是被你劝住了。”
“这又能说明什么?”
“查出德妃的是柳赴霄,救下徐家的却是你。不觉得颠倒了什么吗?”
“职责而已。你应该明白,那封诏书一旦到了徐家,这时局就要大乱了。”神子澈云淡风轻地说着,继续扫雪,“在怀疑我?可你从未怀疑过秦寄风,怎么换做是我,就——”
沈栖棠蹙眉,小声打断他,“少拿秦寄风说事。如果是为了时局着想,在皇帝下诏前你就该劝住了。对外称病,是说得通。可你到底病过没有,我还能看不出么?”
“……”
“不是德妃做的,对吧?”
有过一次前车之鉴的人,不应该做这种蠢事。
神子澈沉默良久,笑了笑,“你没证据。”
“事已至此,我还能到虞昼持面前告发你么?”
那岂不是成了自掘坟墓。
沈栖棠呼出一口白气,搓着手,小声,“我好像大概明白,为什么每次提到某些事,你就对我讳莫如深了。”
从叶太师被斩首的那一次起,她就该意识到的。
“你是从哪里得到停灯的?还有柳赴霄……”
“他知道的。”神子澈不再瞒了,却也没有看她,“你生病的时候,白少舟到侯府送信。停灯是他拿来的,也是柳赴霄亲自放进阿扇的饮食里的。”
就算日后有人翻旧账,也不会查到他。
他什么也没做。
沈栖棠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柳夫人的事,你已经告诉他了?”
“是他自己找到的。我只是在他来找你问药的时候,提醒他——你留下的药方,都在那些抽屉里。”
沈栖棠,“……”
“我告诉徐老太爷德妃中毒的真相,他认为那是虞昼持和柳国公因为忌惮徐家,联手演的一场戏。就像当年对虞沉舟和沈家一样。”
神子澈凑在她耳边,低沉的嗓音犹如真正的魔魅,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
像是为了给她一些消化的余地,他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徐家众人重情重义,却也高傲自负,成为弃子后,已然靠向了侯府。现在,沈川芎在北境得到的那些势力已经成为一步活棋,你……不高兴么?”
诚然。
如果北境要动,徐家是最好的助力。
二者合力,定然不容小觑。
只是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事,绝不是阿姐生前想要的“公道”。
青年似乎洞察她心中所想,“现在的虞昼持暴虐成性,朝野一片怨声载道。你不也趁机让你那些‘小掌柜’们趁机煽动人心了么,还怕什么呢。”
沈栖棠皱眉,“可是你在这种时候放任诸事不管,恐怕……”
“只有我这个做国师的失职,你四哥才会安心。”神子澈不以为意,凝视着她的双眸,“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
“权术之争,一定会有人为此丧命的。她们的死,与你无关,不要放在心上。”
“……”
“你就当德妃是为她害死淑妃而偿命。”
“那阿扇又是为谁偿命呢?”沈栖棠望向他,片刻,摇头,“我没有因此怪你的意思,不管是我,还是沈家,都是既得利益者,哪有占尽了便宜还卖乖的。她是自尽的,我知道。”
只是王都这潭水起初就污浊不堪。
水中浮浮沉沉的所有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阿姐也无辜,不也没人怜惜她,放她一条生路么。”沈栖棠笑了笑。
越是这种时候,沈家人就越该避开,免得天还没亮,就先死在了夜晚最暗时。
况且百岁被浓烟熏毁的喉咙总算有了起色,沈栖棠索性留在小楼继续替她调养。
“虽然恢复得很慢,但再过一段时间,日常交谈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她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安慰道。
百岁极其兴奋,一舒坦点儿,就到处拉着人说话。若不是沈栖棠管着、太妃劝着,她这刚好转起来的嗓子又要废了。
不过,她从没在沈栖棠面前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你明明也不讨厌我啊。”少女托着下颌,用笔尾戳了戳百岁的腮帮子,“怎么宁愿和劈柴浣衣的宫女扯皮,都不乐意和我聊?”
百岁扭过脸,在纸张上写——怕被你气死。
“我什么时候气过你?”
“……”自己心里就没点数么?
百岁沉默着,丢下笔跑了。
太妃在楼梯上听着,觉得有趣,在庭中才追上她,“当真?”
百岁怔了怔,回头望向小楼,确定沈栖棠听不见,才用那破锣鼓似的嗓音,红着脸小声嘟囔,“我只是希望,恢复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用从前柔儿的声音向她道歉而已……总要有始有终嘛。”
“你倒是日日惦记着,说不准,她早就忘了。”太妃轻笑着,拍了拍飘落在小姑娘肩上的雪,“再熬过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大仇得报了吧……”
“嗯。”
……
因停灯之毒而死的人,死后皮肉也会被毒性销蚀。
阿扇死后的第四十七日,沈栖棠出了宫,随神子澈去了城外停灵的寿禄寺。
皇帝被恶病缠身卧床不起,过来吊唁的人也就不多,法师休息时,灵堂只有几位奉命守灵的老宫人,也都头发花白,大概都已过了六旬。
“真是奇怪,这美人竟这么快就只剩下尸骨了,昨日有个小丫头冒冒失失撞到了棺材盖,我一看,那骨头竟也和先帝似的,隐隐隐隐泛着金色……”
宫人见四下无人,低声议论着。
“我原以为,这种异兆大概是因为逝者生前不凡,来世有福。可现在看来,只怕是因为他们被什么妖魔缠上了!”
“可宫里不是说,美人是因为中毒后花容失色,所以才不堪痛苦自尽而亡的吗?陛下是得了急病啊……”
“这谁说得准呢?你看这美人,年纪轻,所以老起来格外显眼。先帝都到了那个年纪,即便有变化,也看不出来了!”
门外,沈栖棠不觉一怔。
先帝虽是暴病而死,但中间也是隔了几日,一天天衰弱下去,前后熬了近一个月。
那时她在外游历,直到阿姐被逼入冷宫,才得到消息赶回来。
到王都时,先帝早已下葬了。
可若也是停灯……
神子澈也想到了,示意沈栖棠躲到了无人的暗处,低声,“倘若不知道这种毒是什么,太医有没有可能像你那样,缓住毒性继续发作?”
少女皱眉,“施针的穴位并非独有,寻常救治,也有可能停住。”
只是灵堂中的几位宫人年迈,又过了多年,这些话未必当真。
二人思忖着。
“我立刻派人去皇陵探查,你去向沈大人他们打听试试,还有母亲和长公主等人那边,或许会有线索。”神子澈道,“只是齐王府这阵子也频频有异动,我让灼炎跟着你,多加小心。”
“好。”
……
“先帝驾崩的时候?”
沈府,老爷子捧着本书,听见这话,不免有些诧异。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一捋胡须,“容我想想。”
沈栖棠不想干扰他,便没提到阿扇,只是心不在焉地翻了翻他手里那本书。
是《道德经》。
“看这个做什么?”
沈杉寒叹气,“清净,无为嘛。”
多事之秋,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才最安全。
偏他们又爱管闲事,谁病了来请,都狠不下心来推脱。
沈夫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向沈栖棠抱怨,“就这一个多月的工夫,你爹都遇到四回险了,还有你二哥三哥,也都被人给盯上了。不是宫里那位大发雷霆差点把他们宰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招惹来的刺客挡着路,要不是侯爷派了人暗中护着,现如今寿禄寺里也该有他们爷仨的灵位了!”
“呸呸呸!”沈栖棠下意识连啐了三声。
沈夫人意识到什么,也轻轻打了一下嘴,才愁眉苦脸地道,“也不知今年是撞了什么邪。幸好咱们都在一起,但愿你四哥也平安无事……”
“他会没事的。”沈栖棠笑了笑,“已经回来了,只是也不死心。”
沈夫人愣了一下,很快平复了诧异,苦笑,“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幺儿,都是最不让爹娘省心的。”
却也是对这一家存亡最上心的。
只是不知,这般汲汲营营,到头来究竟有没有结果……
“是了!我就说美人的病症怎么那般眼熟!”沈老爷子突然回神,一拍大腿,“是先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