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没想到原来我只是你们手里的人质。”护法满面沧桑。
沈栖棠沉默片刻,“我是说,你对你们上邪门的人比较熟悉,如果他们之中谁有异动,你或许会知道对策。”
上邪门里有人通风报信,这点毋庸置疑。
毕竟那个据点隐蔽,如果不是有人刻意将人引来,那伙黑衣人不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
不过,无论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把付知凉劫走,反而也算一件好事。
“所以,你们猜想如果有人带走付知凉,说不定会送到这里来?”护法没怎么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个地方很重要么?看起来只是一座随时都可以舍弃的荒居而已。”
沈栖棠低声笑了笑。
这当然不仅是一间荒宅。
按凭月的说法,那座宅子应该就是齐王曾经的住处。
顾时弈本人虽未曾现身,但宅院中还是经常有人打扫,可见他们还没有完全舍弃这里。
从宅院离开,往南绕过几座久无人居的老屋,就是虞沉舟平素通往宫外的井。
虞沉舟离开冷宫后,总算下了决心将那座暗门堵死。
可暗道很长,一时无法填埋,若有人打算暗中潜进宫里,这条暗道也还能发挥作用。
护法还想再问些什么,院子里却有一丝不同寻常。
还在庭院里走动的黑衣人仿佛收到了什么命令,迅速进了主室。
片刻,神子澈拉开了一支烟信号烟。
守在林子里的几人得到消息,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不是,你们就不怕那伙儿人是故意引我们上钩?”
“小房子里面的情况,已经有人探过了。暗道里有我们的人,不用太担心。”
昨日子夜,沈川芎将打探到的消息都送到了长毅侯府。
因为对方起了疑心,所以他不得不先行抽身而退,若无其事地带着猫儿回了沈家。
护法很快意识到什么,仍旧有些不太放心,“可是这么做,当真稳妥么?”
“上邪门不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么,求什么稳妥?”沈栖棠思忖着,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四哥也没能查到更进一步的事,但是照他所得知的计划,今日齐王府会有大动作。看这些黑衣人的反应,计划应该没有中断,秦门主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
“那我——”
“等入夜后再回去,否则你未必帮得上忙。”
“……”
关于这件事,她显然不打算多说。
护法皱眉,偷觑一眼神子澈。青年已将视线从林间收了回来,盯着沈栖棠若有所思,眉眼间隐隐有些担忧。
这个房间虽是新腾出来的,但书楼的主事倒是未曾怠慢,纸墨笔砚一应俱全。
良久,沈栖棠做出了决定,画了张图纸,将夜间与沈川芎商定的计划告诉二人,“齐王的人擅长用蛊,人多了反而容易添乱。父兄都会在城中帮忙,至于上邪门这边,也尽可能带一些精研毒蛊的人。另外,我已知会了溯娘,阿澈去接应她……”
“那你呢?”神子澈蹙眉,打断她。
“我当然留在书楼等啊,谁知道那帮人又要用什么蛊。我如今这命比纸都薄,万一不小心又中了他们的诡计,一旦毒发就真要身亡了。”
沈栖棠理直气壮,顿了顿,又道,“虽说,自从上次溯娘将书赠与太医院,他们对毒蛊的了解就突飞猛进了,应该能稳得住,但我们也要防微杜渐嘛。”
护法赞同地点点头,“这倒也是。虽然还不清楚究竟会发生什么,但还是应该留一招后手。齐王府的毒和蛊,你更了解,留在城外,若有万一也更容易照应。”
“那当然!对了,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躲到百宝斋去。我在那里留了药,紫萼懂得医治……”
……
这不是沈栖棠一贯以来的做派。
傍晚,神子澈与护法入城时,仍旧觉得担心不已。
“这是关心则乱。”护法壮了胆,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肩,“这小姑娘脑子里也是诡计多端的,怎么都会保护好自己的。”
神子澈却摇头不语。
如果不是有另外的打算,她绝不可能留在书楼。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不相信沈栖棠真的会有一日会愿意远离危险保全自身。
没来得及深想,二人已到了城门下。
戍守的城卫不见踪影,城中也已然乱成一团。
单薄些的屋舍仿佛遭受了什么东西的啃食,细密的孔洞令人毛骨悚然。
正值夜市,街上却空无一人,唯有被虫子围聚的灯笼忽明忽灭,在暮夜时分,泛着幽冷诡异的光。
“奇怪,这些虫子,好像都不会朝我们来。”
护法一边打量着城中的状况,一边试探着,碰了碰空中飞过的小虫。
一群蛊虫仿佛遭受了惊吓一般,迅速远离。
被他触摸到的则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身上有香气。”神子澈沉声提醒。
大概是在书楼的时候,沈栖棠又偷偷往他们身上加了什么东西。
但她显然也不知道他们会遇见什么蛊虫,这种异香,未必对所有蛊虫都有效。
街旁的屋舍里都没人,很可能是沈川芎他们先一步将人都安置在了暗处。
二人略一商议,决定分开按计划行事。
“如果……”
离开前,神子澈似乎有些迟疑。
犹豫了片刻,他将一张封好的信笺递给护法,低声,“今夜之后,这封信劳烦替我送到沈家。”
护法一愣,“不是,这种时候,你怎么说丧气话!说得像自己没明天了似的!”
“……只是不见得有空暇罢了。”
神子澈将信塞进男人手里,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却说此时,书楼第三层。
窗户还没关,偶尔有几只零星小虫迷失了方向,闯进屋子里。
沈栖棠伸手揪了几只,研究半晌,略松了口气。
还是换汤不换药的东西,只要时间充足,溯娘和老爷子都能应付得了。
但,这样一来……
“哐当!——”
有人从窗户飞掠进来。
黑衣人蒙着面,目光锐利凶狠,杀意凛冽。
不过他们并没有对沈栖棠动手。
“沈姑娘居然真的没有去城中啊,是因为贪生怕死?”为首那人眼神阴鸷,视线落在沈栖棠手中那只被扯成两半的蛊虫上,冷笑,“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必你也已经注意到了,若你去了王都,是一定死不了的——”
他话未说完,就觉得脸上一凉。
少女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巾,那副五官顿时暴露在空气之中。
沈栖棠只看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
她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第三次见了,杨捕头。”
“……”
“您怎么总是掺和进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里面?一会儿在义庄,一会儿又在黑市,还有六扇门和齐王府……怎么哪儿都有你?”
话音慢悠悠飘落,姓杨的只觉得后脊一凉,不似错觉。
可偏偏身后又什么都没有。
他皱眉,眼前的少女目光清澈无辜,却总能令他从中察觉到几分轻蔑。
“原来沈小姐都知道。既然如此,倒也省了我们的麻烦。”他一哂,抬手令两名黑衣人上前抓住她,“我们主人要见你,所以,希望沈小姐能配合一些,免得闹起来,死得太难看。”
他脸上的恨意有如实质。
沈栖棠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他,甚至在义庄那次交手之前,他应该从未见过这人。
是误会?
少女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些人,却在人群最末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那日侯府跟出去的暗卫。
这些暗卫毕竟护着她在大街小巷窜了好几个月,尽管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清楚他们所在的方位,但脸还是见过的。
暗卫落在人后,以眼神回应了她的视线。
沈栖棠心下稍安,被带到了山中的一座宅院。
与下午付知凉进去的那座不同,但从他们行走的方向看,他们穿过暗道,最终抵达的仍是那座宅子的地下。
也是曾经关过凭月的地方。
……
王都。
宫中殿宇远比外面的屋舍坚固,人却不多。
虞昼持的后妃都被遣往皇陵,为往生者祈福,这回倒是都逃过一劫。那些空出来的屋舍,便暂时接纳了内侍与宫女。
他们在门窗上洒了香露,大部分蛊虫都会避开,但还是有些无法驱走的毒蛊,从缝隙里钻进来。
虞沉舟被众人围在殿内正中,忧心忡忡。
用以准备来应付这次变故的时间太短,就算沈栖棠提前送来了方子,他们也无法调配出足够的香露撑到第二天……
思量间,门外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浩大的动静。
固若金汤的宫殿也能感受到些许颤动。
虞沉舟不禁皱眉,“什么声音?”
“回陛下,似乎是……火药?”
“?!”
昨夜送到他面前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环。
而且这些蛊虫并不怕火,他们没必要动用火药。
他从昨夜起就觉得不对经,到底还是坐不住,令太医留在殿中照看,然后取了一枚香丸,迅速闯出门外。
几名守在门边的禁军也都纷纷跟上,“陛下,外面太危险了,您要去哪里?”
虞沉舟不答,只是低声叮嘱,“点两队人,一队出宫去找沈太医令,另一队随朕来。”
……
宫外,火药将本就混乱的城池炸得越发破碎。
百宝斋中,沈杉寒与几人费力抬开坍塌的房梁,望向窗外肆虐的飞虫,只觉得眼前一片渺茫,“那些人是想用炸药将我们从房子里逼出去。香露不够这么多人用,但如果没有香露,出去就会被蛊虫叮咬,留下的药恐怕也不够了。”
沈决明挥开不断从破碎的门窗涌入的毒蛊,道,“可是如果继续留在房子里,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他们不会只炸这一次的!”
“如果棠儿在这里,或许……”
老爷子没说完,将话咽了回去。
就算她在,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从沈川芎得知消息跑回来,到这些蛊虫开始攻击王城,只有半宿。
几个时辰,他们只来得及疏散半数百姓。
剩下的这些人……
“唉。”他重重叹了一声,抬眸,却见沈川芎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某处,突然有了些不好的念头,“不对!那个兔崽子现在人在哪里?和国师一起在东边的据点吗?”
这不对。
按紫萼所说,百宝斋是那小崽子的地方。
她怎么可能抛下这里的诸多香料药草,跑到东边去?
更何况,那边还有溯娘在!
“爹。”
沈川芎回神,平静地望了他们一眼,叹气,“去院子里吧。”
老爷子愣了愣,“说得容易!那些蛊虫——”
“这些蛊虫不会立刻致死,只要及时喂药,就能来得及。算时辰,阿棠收留的那些小姑娘都快回来了。她们会带着足够的药草回来,不会有事的。”
“……沈栖棠到底在哪里?”
沈杉寒的心一阵阵地下沉。
四子的目光越是沉静,他就越是心慌。
总觉得……
那个失而复得的小崽子,又要消失了。
……
眼前遮挡视线的黑布终于被取下,明晃晃的烛火里,各种刑具一应俱全。
这也是一座地宫,四面的石壁上被凿开了黑魆魆的洞窟,一直延伸向别处。
地宫正中的高台上,男人坐在桌案旁,早已听见了声响。
他身形羸弱,面色苍白,甚至连呼吸都不算十分连贯。
能活着都是侥幸。
沈栖棠忖度着他的年纪,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这些年来王都许多事背后的祸首。
的确,如凭月所说,气度不凡。
只可惜,风度翩翩只是假象。
他走近时,沈栖棠闻得到他身上浅淡的香气,是独属于……
身中清净翁入骨之人的,死气。
但如果没有这个,他大概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会有。
“沈栖棠。”男人轻笑着,嗓音缠绵黏糊,与秦寄风略有几分相似,却更颓靡一些,“久仰大名,今日总算见到了。”
“这位先生认得我,我却不认识你。不自报家门么?否则,我好像没办法同你谈。”
沈栖棠歪头打量着他,装傻。
男人笑了笑,“你这是在说笑么?沈姑娘坏了我不少事,暗中较劲也不止一次。倘若至今为止,你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出,那的确是我高估了你。”
“还请明示?”
“顾时弈。”男人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可需要什么证物,来证明我的身份?”
“你说得有道理!”少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都是为了稳妥起见!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什么人假扮的?”
虽然假扮也没有意义。
沈栖棠心下暗自估摸着时间,还是决定多拖延片刻。
古人云,希望都是拖出来的!
顾时弈似乎心情不错。
他取出一枚扳指,是王府的信物。
沈栖棠愣了愣,讪笑,“就算你给我看这个,我也不认识啊……”
“沈姑娘,这种拖延时间的手段,似乎有些拙劣了。不过,今日时间还算宽裕,只要你别太得寸进尺,我都能陪你。”
他将话说得敞亮,口吻却添了几分暧昧。
“也行。”沈栖棠颇为遗憾地点点头,“所以呢,今日王爷将我抓来这里,是要拿我怎样?”
“沈姑娘认为呢?”
“……”不想认为。
沈栖棠垂眸,抿着唇思忖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有仇?”
“若单单是指你与我之间,那么没有。”
这话意有所指。
她与他之间没有,难道她与其他人就有?
沈栖棠瞥见一旁杨捕头等人阴鸷的目光,蹙眉,“我不记得我得罪过这里的任何人。”
“自然,你不会知道。”
顾时弈轻轻按下一名黑衣人拔出半寸的刀,凉凉地睇他一眼,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把刀按回了鞘中。
他多病,但却不弱。
沈栖棠几乎瞬间就修改了对他的印象,袖口下的掌心冷汗涔涔。
“魏慎行在拜访沈府时,在沈中和的遗物中找到了沈姑娘年少时的手稿。对比之下,我们发觉一件有趣的事。沈姑娘的手迹,与《百毒经卷》原稿的字迹如出一辙。你不必急于否认,毕竟这件事在不久之前,付知凉已经从他门中的小辈那里见到了证据。”
“……”也没想否认啊。
沈栖棠想了想,“这和我问你的事有什么关系么?”
“有啊。”顾时弈凑近了些,盯着少女精致好看的眉眼,凤眸却空洞无物,缠绵的嗓音也染上几分阴沉,“今日在这地宫里的人……当然,也包括在王都地下暗道里埋藏火药的那些死士,都是因你而来的。你说,为什么?”
沈栖棠有点儿心累。
这个齐王,为什么总要反问她?
“这里是阎罗殿吗?你是判官?用不着一直审问我,让我招供吧?”少女稍稍退了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就算你一直让我猜,我也没办法为自己毫不知情的事反省啊。”
“强词夺理。”顾时弈冷笑,“这些人的亲朋好友,大多都因《百毒经卷》上的毒物而死,你是始作俑者,难道不该被恨么?”
“你也是?”
“是。”
少女若有所思,片刻,她略一颔首,“巧了,我也是。”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