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
才几日清净,侯府就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被搁置了许久的金丝雀笼里,秋千吊椅已经装好。
沈栖棠窝在里面,裹着棉被闭目养神,诸事不理。
“侯爷,姑娘她这怎么又躲进去了?”灼炎想不通。
神子澈搁下书,“老夫人不是说,要趁这段时日清闲,要替你做媒?怎么没去。”
“您可饶了我吧,这天底下的女儿家都像糖霜似的,捧在手里都要担心会不会化了。我这榆木似的脑袋,哪里能妥善照顾?若有像姜姑娘那样的,倒还能过太平日子。可哪有这种人?”
“有啊。”笼子里,少女从被子下探出头,“娇弱的美人不常见,如姜姐那般舞刀弄枪的可遍地都是。容我写封信问问,看有没有愿意成家的。”
灼炎,“……”
哪来的遍地都是?
她认识的那些都是江湖女子,被羁押在刑部大牢里都能转眼跑没影的主。
愿意成家才怪了。
他苦笑着,不动声色挪到了雀笼边,背着自家侯爷,压低了嗓音,“不是,姑娘,所以您究竟为什么又与侯爷置气啊?是老夫人让我问的,您就行行好,让我交个差……”
少女一哂,“没有啊,天气好出来晒太阳罢了,置什么气?”
灼炎抬头,望了一眼天际。
乌云蔽日,天光艰难穿破云层,如金色的裂隙,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晒太阳?
他沉默良久,不经意瞥见自家侯爷似笑非笑的神色,到嘴边的疑问也顿时改了口,“啊,对了姑娘,老夫人还让我给您捎句话,近来天气骤冷,长公主家那位小公子的腿疾似乎又有些复发的征兆,问您什么时候有工夫,去帮着瞧瞧?”
“择日不如撞日。”少女开了锁,盯着神子澈,“你也去?”
青年垂眸,淡淡一哂,“老夫人此刻大概不想见我。灼炎陪你们去,以免途中遇到意料外的事。”
沈栖棠点点头。
老太太分明一向都是关心他的,说话做事却总是格外别扭。
从前想不通,但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世,便不觉得奇怪了。
老侯爷当年不是还同老梁王争慕云裳么,那这生母与养母年轻时有龃龉,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长公主府上栽的都是常青树,到了冬季也还郁郁青青,半点不见萧条。
“昨日傍晚才提起,你怎么今日就来了!也不支人来说一声,都没准备你爱吃的点心!”长公主迎出来,颇为欣喜。
“云苓怎么样?虽说续玉蛊接上断骨,但这么重的伤,难免还是会有影响的。”沈栖棠道。
“仰仗你与那位秦姑娘出手,影响甚微。只是天冷之后,偶尔还是会疼,你堂兄不懂那个‘续玉蛊’,偏又爱操心,总让苓儿躺着歇息,那孩子固执,非要出去,我们没辙,才想找你来看看。”
沈栖棠略一颔首,乖巧地与妇人寒暄了几句。
也正好。
书楼的那张傩面具,和他的那些同窗,她还想再问问。
公主府上还有客人,沈栖棠便笑了笑,“您去忙就是了。我自己过去吧,若有什么要注意的,一会儿告诉您。”
屋里,沈云苓正在窗前看书。
儒学经典,沈栖棠一向是没兴趣的,“开春就是大考,听说你要去?”
沈云苓愣了愣,见是她,微笑,“是啊。幸而这一年多被闷在府里,不仅不曾荒废,还被迫收了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那沈家的将来,可就指望你了。”少女笑着打趣,边替他检查双腿,边问,“说起来,你那些同窗会去么?”
“怕是都不敢。”沈云苓敛目,淡笑,“听说近来都因为梁王府那边发生的事,躲在府里不敢出去。”
“他们在害怕什么?”
他叹气,“我也不知道,别看他们平日里胆大妄为,一旦与性命有了牵扯,那胆子也就路边碎石那么大。”
“我其实也想见见他们。不过就算见了,这帮小纨绔也未必会说实话,反倒令人厌烦。”
沈云苓想了想,“是要向他们打听什么吗?”
“嗯,还是上次问你的那件事。”
“小姑姑,你为何如此在意凭月姑娘的死?”他有些意外,蹙眉沉吟片刻,“我先前听父亲提起过,你也是在替沈氏一族寻一条生路。莫非,这件事与沈家有关?”
若非要说有关,也的确有。
但这关系犹如那曲曲折折的山溪两端。
沈栖棠尬笑,“算是吧。总之,我想知道你那些同窗们与书楼一案的联系,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刑部尚书家的幼子林千秋,那段时间,他也常与我们去书楼。此人虽立身不正,却不擅说谎,若要询问因果,找他最为合适。”沈云苓思忖着,又道,“林尚书是国师的人,若要去拜访,最好与国师一起。”
“……”
早上刚吵了架,虽说神子澈并没为此生气,可这会儿又眼巴巴地回去求他,多少有些开不了口。
好烦。
……
离开长公主府,灼炎却不见了踪影。
本该候在门外的马车也没来。
老太太虽也在府上,可老人家们约了牌局,一时半会儿根本散不了。
沈栖棠狐疑地张望了一眼,却在附近一条巷子入口处的阴影里,瞧见了个熟面孔。
白少舟优哉游哉地向她招了招手,挑眉示意。
好一阵儿没见着人,她都快忘了上邪门还在王都附近转悠了!
“说起来,你们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居然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出现,看来先前赊的几张毒方,也没那么要紧啊。”沈栖棠调侃道。
白少舟闻言一噎,“这是我们不想来么?我倒也得来得了啊!”
“哟,上邪门出事了?”
“……你不知道啊?”白少舟没好气地瞥她一眼,“你那情郎恨不能将我们斩尽杀绝,接连派人端了我们二十九个据点,门主他们现如今还躲在洛城,出都出不来!”
“什么?”
没听说啊???
……
大启安宁三年,冬深。
王都的雪,方积了三寸半。
刑部大牢。
银面具遮住男人的半张脸,下颌棱角分明,薄唇红得仿佛沾了血,冷漠疏离,生人勿近。
淡蓝色的斗篷上落满雪,更衬得他丰神俊朗,像神仙似的。
大启万众敬仰的年轻国师,就连九五之尊,都须对他礼让三分。姜不辞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囚衣,一哂,“饯行的酒就免了,仇人的东西,我可不敢沾。”
神子澈从食盒中取酒的手一僵,垂眸敛起眸底神色,温柔低笑,“那就不喝。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怕疼,明日凌迟之刑,三千多刀,怕是要撑不住。”
他手里是个雕琢细致的小瓷瓶,姜不辞拆了封口,嗅到一阵极浅淡的海棠香。
“此毒名为‘枯荣’,服下它,就不会痛了。”
“大启百毒之首,这种失传多年的东西都被你找来了,好大的手笔。”姜不辞柳叶似的眉一挑,将瓶中毒液一饮而尽,“苦的。”
神子澈微怔,似乎是觉得意外,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