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王最后的筹码也还是没能挡得住罗熙的旨意,心里掩藏许久的万般不愿,此刻皆显现于面上因年老而生出的深浅沟勒纵横中,整个人一下就好像老了十岁不止。罗熙早有准备,大批人马从一开始就悄悄埋伏于城外十里处,就连罗熙被红月宫刺杀之时都未曾现身暴露。一时间,兵力悬殊,远处哨岗的铁骑又尚未达至雅岐城,云南王纵有千般不快,也只能顺着罗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罗熙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从面前狼狈押走,两鬓恍然斑白,憔悴无奈尽压于微微泛红的眼底。我心里暗暗叹然,原来一夜白头真的不是夸大吹嘘。
风无情地刮着,廊外不远处的梧桐树萧萧落下了枯黄的叶子,停不下来的打着旋儿,慢慢飘落,像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在凉风中飞舞,不知不觉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
一弦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暗黑的夜空,放眼望去,月光仿佛一条长长的银光带,皎洁的颜色像一张大网一般的笼罩着周围的一切,却又漂浮不定,模糊而朦胧。与白日里发生的一切相比,现在周遭的静谧恬宁更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建宁怔怔的坐在床上,许久,才悄然开口说:“我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我轻轻一叹,早料到建宁一定会有这一问,几个时辰前,我就已经打发菊香去探口风了,“公主,我老早就让菊香去探口信了,等她回来说清楚情况,我们再做打算。”
翠香红着眼圈,强忍着哽咽,“是啊,公主,就算想要去见世子一面,也不能这样贸贸然的去,否则若是一个不小心被陛下发现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建宁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着,手里握着的茶盏早已没了云云热气,里面的茶水几次都要被晃动出来,“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我走过去,坐在建宁身边,把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不再纤纤柔软,更没有一丝温度,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心里的哀凉正一点一滴的从身体的每个部位汹涌流淌出来,“哥哥的意思公主还不明白吗?”
建宁面色惨白,语气只是淡淡的,“我明白如何?不明白有如何?”
我叹息道:“哥哥大义,公主何不成了他?”这句话说出来真的是很残忍,很残忍,残忍到我似乎能闻到鼻尖下因杀戮而产生的丝丝血腥气味。
建宁缓缓抬眸,眼中有几分嗔怪颜色,“成?”冷冷又问我:“若是明世子,你成吗?”
我想了想,点头道:“我成。我会成他。”
建宁把茶盏放在桌上,凄凄一笑道:“你成?”她摇了摇头,继续说:“这话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罢了,若是你会这样平静的成,那么,三年前你就不会千方百计的想要救他了,你也不会最后与他一同逃离皇宫。”
我蹙眉问:“在公主的心里,我应该如何才对?”
建宁叹道:“你应该忘掉他的死活,你面对我那深爱你的三哥时更加不必躲闪,他要了你时,你该开心幸福,而不是羞辱难过。”
我缓缓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膝上有些酸麻,慢慢站起身道:“公主,这不是一回事。”
建宁问:“怎么不是一回事?”
我道:“那个时候,陛下完是因为自己对我不从于他的一时怒气而忿忿迁怒还是大和尚的沧泱,根本不关乎皇权国运,那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深陷囹圄,我自然要救他,”低头忖了忖,“而对于陛下,他强迫于我,不顾我的心情感受,分明知道我心中已有沧泱,还要以沧泱的命来威胁于我,我怎么忍受?”
建宁凝眉道:“这都是你的借口。”
我静静的看着她,出了会子神,半晌后,道:“不是借口,其实我当日出宫也并非是我之意。”
建宁眸光一闪,“什么意思?”
我低了低目光,悄然落在微微晃动的烛火上,“我本来只想让陛下放过沧泱,我从没想过要和他一起出宫,这一点公主是知道的。”
建宁蹙眉点头,“我是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以为后来你改了主意,在我三哥和沧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我三哥成了你们。”
我浅笑问:“以陛下的性子,公主觉得可能吗?”
建宁不解问:“那是为什么?”
我道:“原是陛下在我当年小产之后把我送出宫的,至于里面有何深意,我不想深究,我也没有深究,”语气有些瑟瑟,“后来和沧泱在云南王府遇见,他已然成为了云南王府的明世子,这些也都不在我的打算之内。”
建宁抬头,目光中有无尽的自责与伤痛,“即便如此,你也是不能理解我此刻心里的悲痛的。”
我眼中一酸,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确无法感同身受,切身体会到公主的悲哀,但是我能明白哥哥的意思。”
建宁愣愣的看着我,眼眶中的泪水盈盈流转,好像马上就要掉出来,“他是你哥哥!虽不是亲生的,但总有情义在吧!你怎能这样狠心!”
不被人理解,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样,脉搏跳的格外缓慢,我深吸一口气道:“哥哥虽说是一个不怎么在意世事的富贵世子,但要说没有几分察言观色的功夫是不可能的,今日公主和容大人相见时的种种表现,哥哥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建宁低头亲声说:“那又如何?我和容若在我踏入云南王府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我蹙眉反问道:“公主确定吗?”
建宁看着我说:“有何不确定?”
我盯着她道:“公主确定自己的心里没有容大人的一席之地?”
建宁黯然不答。
我道:“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能看出来,哥哥也能。”
建宁轻声说:“可是,我始终只会是他吴耀的世子妃。”
我摇头道:“公主这样想,可是哥哥却不会这样想,当他看到公主和容大人的见到对方的举止眼神时,他恐怕就已经决意为了天下安定去一心赴死了。”
建宁道:“我不懂。”
我道:“哥哥觉得他唯一牵挂的人日后也会有人替他好好照顾,所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更何况,哥哥乃大义之人,但这是任何人包括云南王都没有能看出来的。这样想一想,哥哥最后会选择赴死,倒也是理所当然。”
建宁呜咽道:“那只是他以为的,他怎能如此自以为是,”深吸一口气,“若他死了,我必不能独活。他以为容若会照顾我,可是依着容若的性子,根本不会的。即便会,依着我的性子,也是绝不能接受的。”
我问:“为什么?”
建宁哀哀笑道:“淼淼你不知道,我此生最羡慕在天愿作比翼鸟,更加感佩比翼鸟对待感情的气节,都说比翼鸟永远会成双翱翔于九天之上,若是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绝不会再与另一只成对,不出三月,必然也会死去。”
我焦急说:“可是公主不是比翼鸟。”
建宁道:“可我愿为一只比翼鸟。”
我还要再劝时,一声窸窣响,菊香推门而入,带着一身风尘,疾步走到我面前来,满面戚戚,一如残云薄雾,匆匆行礼道:“奴婢已然去了一趟燕来殿。”
建宁忙走近问:“怎么样?”鬓发间一枝小小的珍珠流苏簪子已勾卷入建宁丝丝秀发中,她却不觉。
菊香目光里是苦愁,一副不可解的样子,“陛下已经把燕来殿所有的守卫都换过了,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奴婢在那里一直等着换岗,换上来的也都根本不认识,”低低叹了叹,“实在是无法靠近。”
翠香带着哭声问:“果真没法子了吗?”
菊香摇头,也是一脸的苦楚,“陛下行事谨慎,奴婢竟一点漏洞都看不出来,燕来殿被重兵层层包围,根本就不可能进去。”
我挣眉问:“瑾月姑姑呢?你可有见到瑾月姑姑?”
菊香皱眉道:“没有,瑾月姑姑人已经好久未见了,奴婢猜测大概也被陛下控制起来了。”
我点头。不错,罗熙应该早就对瑾月姑姑有所戒心了,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不会放任瑾月姑姑不管的。如此看来,真是连一丝缝隙都没留给我们。
建宁拉着我问:“我难道真的不能再见吴耀一面了吗?”
我黯然道:“我也没法子了。”
建宁拽着我问:“那沧泱……不,应该是……明世子呢?”
我摇头。连云南王都没有办法,沧泱又能怎样?
不知是什么原因,我觉得房内光线渐渐昏暗下来,心口上仿佛有一根针在悄然刺着,慢慢地戳刮,要挑开愈合已久的一块伤口。翠香缓缓把深重的大门关上,一盏一盏点上烛火。建宁手上的力气与她心里的希望一样,一点一滴的流逝着,半晌,她松开手来,声音在空寂的氛围里听来格外疏落,“三哥果真如此狠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一笑嫣然,却叫人看在眼里,生出一种发自心底里的害怕,“越不让我见,我建宁就偏要见!”
我端详着建宁,觉得不好,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担忧问:“公主,你想做什么?”
建宁的眼神都是木然的,“明日刑场上无人可以阻止的了我见他。”
我被她的样子吓到了,一时张口哑然。
“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