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总是阴雨缠绵,宋老太君这几日身子也不怎么好。准确的说是自打宋氏提前回来之后,她不止身子不好,连带着心情也阴郁了几日。当年和盛国公上战场
落下的老毛病,一到阴雨日总是腿脚开始犯痛。
“大概什么时候到?”她随口问了一句。
旁边半跪着给她捏脚的小丫鬟很快回了一句,“前些天送来的信儿,不出意外的今儿就到了。老太太要去接三少爷吗?”
宋老太君半垂着眼睛,“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今儿他们回来,也不用来给我请安的。”又想起并州的那两个丫头,“刘氏若带着那两个丫头来,一并赏赐两个金镏子玩就是。”
金镏子在寻常百姓家是贵重物价,拿出去融了也是半年的米面钱。可在诸如盛府这类的鼎盛之家,很多时候都是主子赏给下人的。
捏住了老太太对即将入盛府的几个主子的想法,丫鬟又垂着头。宋老太君年纪大了,没一会儿便幽幽枕着手臂睡熟了,那丫鬟给她盖上了薄适的狐皮毯子,蹑着步子慢慢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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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谦一等人马车一路进了京城,有着通行令牌,也没守卫拦着,很快就有盛家的下人来接。
盛明珠枕着马车里头的靠枕,之前路途颠簸的时候,她还困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如今马上要进盛府了,京城里的官道不比旁处,路途甚为平滑,可她却一点睡意都没了。
将马车帘子略微拉开,四面杨柳低垂,远目便是红砖绿瓦,无一不昭示这京城之地,天子脚下的繁华。盛明珠远远看着那座皇城,脑子里便不由自主的泛起了那场梦境——那场起舞的梦,还有额头上有痣的皇子。
以及从一入京城就满脸心事重重的盛谦。
宋氏的事情已经成了真,盛明珠呼出一口气,心里没由来的便像是被那些梦境缠绕上了一丝包裹着不透风的迷雾。
马车也慢慢停下来,她掀开帘子,坐落眼前的便是巍峨的府宅——盛国公府的宅院,她除了用巍峨二字也再也想不到旁的词来形容,这是普通百姓终极一生也无法得到的富贵。
一目一目略过这瓦片,辗转心中的确是之后的断瓦残垣。盛明珠心里像好似玻璃入了水面,突然透彻了一样。盛国公府这样的,一朝一夕复巢,宛如大周转瞬被大魏取代。
景象在荒凉与繁华中交替,盛明珠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那些道教中人说的富贵如云烟。
这样想着,面前泼天的富贵,似也算不上什么了。
很快旁边的仪门被下人拉开,又有几列小厮出来将他们路上的所带的行礼一路抬了进去。黄妈妈先下了轿子,很快又扶着芸娘下来,灵珠被她抱了下来。陈岑出来,本想扶着明珠下来。
门口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丫鬟,年岁约二十左右,看着却很老气。
“哪里来的奴才,这么不懂规矩!”她模样漂亮,就是吊稍眼,可以说威严相,也可以说倒霉相,“我盛国公府的嫡孙小姐,是你这样下人碰的么?盛国公府是开国元勋,便是出行下马都各有各的规矩。”
盛明珠轿子里头就听见了,好有气势的丫鬟。她稍微将帘子揭开一角,她爹和娘已经半只脚进了门,又回头看着。并州府里没这么多规矩,芸娘抱着灵珠,有些不安的看了盛谦一眼。
陈岑双手缩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黄妈妈走上前,刚想扶着明珠下来,这时候又有轱辘踩着青石地板的声音传来,盛明珠微微回头,那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很快有小厮从后方上来,半跪在地上。
率先跃入眼前的是一双精致小巧的绣鞋,紧接着便是繁琐厚重的马面裙子。
盛明珠抬起眼睛,正巧那人也对上了她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穿一身粉色缠枝裙衫,头上高高耸起的精致发髻,戴了奇巧的步摇,耳旁的流苏晃悠悠,金灿灿的。瞧着就高不可攀。
她唇微微抿着,一脚踩在小厮背上,慢慢下了马车,又似不经意往盛明珠那瞥了眼。
“珍姐姐,家里来人了吗?以前没见过的。”
她问了一句,倪珍从台阶上下来,“二小姐——”又回头看着盛谦,“这是三老爷和姨奶奶。之前都在并州外派,今儿刚刚回来。”
她又看向马车,头歪歪斜着,看上去有些天真,“听祖母说了。今儿有个妹妹要回来,怎么还不下来?”又看了眼盛谦,微微福身,“侄女给三叔问礼儿了。”
盛谦微笑虚扶了她一把。盛菲菲却没理芸娘,她是长房嫡女,盛家又是老牌世家,庶女同妾都是半个奴才,还没得她行礼的,“明珠妹妹还不下来,因为害羞吗?”
芸娘戳了戳盛谦的手,这姑娘倒是像下马威一样。故意挑这个时间回来,又用这样的下马车的方式,她从前只听说过贵族人家下马脚沾地。可没道理刚回来就这么大阵仗。
盛谦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兄长的小女,家里最小的,想来是被人宠坏了。”
灰衣走至一侧,轻轻俯下身。盛明珠便踩着他的背下来,走至盛菲菲跟前,原本灵动的双眸变的谨慎木讷起来,“从前在并州没有这样的……姐姐,我做的对吗?”
盛菲菲虽刚才称她做妹妹,心里却不大怎么想认这个妹妹。尤其她如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左右就是个形势,没什么大不了的。”又看了眼盛明珠,模样却实不错,但也没什么值得她另眼相看的。
又觉得无趣,白费了自己个儿一下午的时间,“今儿三叔回府,府里接风宴都备下了,侄女就不耽搁三叔回院里收拾整顿的。”说完便朝盛谦一个福身,又踩着那精致的绣鞋不紧不慢走了,自始至终也没看芸娘一眼。
盛明珠垂着脑袋,做温柔贤淑的模样。
一路进盛府,不少下人都往这里看。有见到盛谦的,便来问个好,也有许多直接便走过去了,盛明珠便晓得自己爹在府中是个什么地位,又与黄妈妈一行人很快到了三房的院落。
乌烟瘴气,一层一层的蜘蛛网都快掉下来了。
若不是家具还精美,任谁能想出这是国公府嫡子的居所。
“有长兄和姐姐,母亲平日并不怎注意我。一会儿去请了安,自会有人来收拾。”黄妈妈擦了几个椅子,盛谦便挑了个坐下,又对明珠几人道,“如今咱们家刚回京城,一切都还没安顿好。囡囡,你千万要收着性子,等爹爹所有事情都处置妥当了,自然会带你们搬出去。”
她爹这话意思就很明显了。祖母不太看重他这个儿子,自然也就不大看重她这个孙女了。
“能搬出去吗?旁人会不会说闲话?”芸娘忙问道。
早今儿见到那个趾高气扬的丫鬟和那盛菲菲时,她心里就生了怯意。这京城里长大的官家小姐浑身的气势,盛谦看她忐忑的神情,便摸了摸她的脸,笑的温柔,“怕什么,有我呢。”
盛灵珠原本偷偷的吃糖,瞧见了便捂着嘴笑。芸娘暗锤了盛谦一下,原本的忐忑也去了几分。
“晚上还有接风宴,你若困了便留在屋里。只是灵珠和明珠第一次进府,我十几年外派也没回来。一会儿你带着两个人去给母亲请安,待明日我再带着她们去正式见过父亲。”芸娘记下之后便点头,又问盛谦有什么忌讳的规矩。
他一一回答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各自换了件儿衣裳,便又去了正房处。
盛国公府一共三子一女,如今还未分家,便是盛国公老两口住在正房。
盛茂为长子,住在里正房最近百荣堂,嫡女有两个,长女盛若秋已经出嫁。二女盛菲菲比明珠大上一岁。
还有个小儿子,刚刚到入学的年纪。宋老太君治家严,也没庶子庶女。
二老爷盛善是庶出,住的偏了些,而且年幼时脑子里就不知道钻了些什么东西,一心向道,如今也没妻女,愁的二姨奶奶这些年白发都多生了几根。
盛谦去找盛国公,父子两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说,还有些官场上的事情。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走的时候盛谦年少气盛,没几个人在乎,如今他自己个人却知道自己手里握着什么样的东西。
而芸娘则带着两个女儿去见宋老太君。
老太君住正房,外头一树的海棠花,粉嫩嫩的。芸娘跟着倪珍进去,满心觉得这大地方仆人还就真和她们并州那小地不同,黄妈妈也撇撇唇,凑到她耳边,“知道的说她是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子,哪家丫鬟比主子还趾高气扬?”
盛明珠一路都保持着笑不露齿。
那倪珍儿说是跟前伺候老太太的大丫鬟,得老太太宠爱。宋老太君又是当年与国公爷一起上过战场的人,她跟前伺候的丫鬟在几个主子爷跟前都有几分面子——
“主不主仆不仆,大厦将倾之像。”
灵珠突然嘴里蹦跶出几个字儿,盛明珠头一个反应过来,立马捂住她的嘴,又看了看四周,“再卖弄回家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