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待,持续了漫长的一夜。
一直到寅时末,天甚至已经开始蒙蒙亮了。都未有任何动静。耿峣皱着眉头,举旗示意半里外高山处的瞭望兵,对方却未得摇旗回应。
耿峣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色,耿峣蓦然似是反应过来了,猛地大声道:“撤退!立刻!”
将士们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但还是听从他的指示,埋伏在水草间的,匍匐于地的,各处的人都开始离开这个水塘。
然而,数十只利箭猛地从高空射来,耿峣身侧,两三人中了箭,倒了下去。果然,高处的士兵已经遇袭了。他们现在占据着地势上极其不利的位置。
对方,不过是在等待天明罢了。
只要天彻底明亮,他们完全暴露,再无任何生机。耿峣手指尖发颤,只觉得荒唐。这怎么可能,邓骘从未来过西境打仗,未能熟知地形地况,如何能够比他预想中更快地抵达此处。。
不,他不是提早来到了此处。他许是以某种方式熟知地形到完全可以行走自如的地步。但若如此便没有了经过此处的理由。他,将耿峣的心思猜透了,才会将计就计,守株待兔。
他是为了剿杀耿家所有的兵将,才绕路来此处。
万千支箭从天而降,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倒下。举着盾之人聚在一处,将耿峣和几位将领护住,缓缓地后退出这个地势低的围圈。
耿峣环顾了四周,借着灰蒙的天际,寻找着易守难攻的,可见却有所遮蔽的制高点。
天,亮得比想象中更快。
对方必然察觉了我军想撤退的举动。整装后,不出片刻,便会有第二次箭雨围攻。
找到了!
耿峣将刀入鞘,沉稳地抽出了身后的箭。百步穿杨的箭法,一直以来都是他最引以为傲之处。
一定在那个方向,耿峣引弦搭弓,三箭同发,一瞬间朝着某一高处飞射而去。雷霆之势,速不可挡。
日光猛地露出一线。
耿峣箭所指之向笔直望去,高处乱石之缝,邓骘锐利如鹰的身影在第一缕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唰——
耿峣三箭中,有一箭正指邓骘所在处,却被一个利落的刀狠狠劈断。
执刀之手,细白柔长。
邓骘眼光微微一斜。却不曾想,这女子的刀法竟也是如此利落。
邓骘身侧的白汀,面无表情。她收起了刀,往前一步,对邓骘丢下一句话:“将军大人,末将,只剩最后一个任务。接下来的,还望将军大人自行决断。”
邓骘一挥手,令身后准备好的弓箭暂停,望着正自顾向前走的白汀,说道,“既是反贼歼灭便好,白姑娘,便不要多做无用之事了。”
“臣下只遵陛下之意,是只为陛下而挥动的刀。”白汀停下了脚步。
邓骘的眼微微眯起。
刘肇三年前要她入邓府,她便毫借着岩溪之故,潜入内府中探查。她是一阵风,在这雒阳城中,没有她进不去的地方。
“臣下说过,邓将军自行决断便好。如若臣下之为不利于战,将军便将臣下同反贼,一同射杀便是。”
“诶……诶!”邓骘身后的众将士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女子就这般卸下了她认为碍事的盔甲,从乱石中突出的一块猛地跳了下去。
坠落过程中轻巧地一个翻身,准确地使脚脚借力与离地十数丈高的一棵枯木,垫着脚踩着枯树枝,树枝被压弯到极致,再重重反弹。
这一次,她脚下生轻烟,一人之姿,立于数百人前。
日光,露出大半。她正向着日光,望着逆光的耿峣。
耿峣未见过这个女子,却又隐隐觉着她有些眼熟。但从她身手来看,便可判断非常人。身后有数人不等指令先行放箭,被她轻巧躲过。
“耿峣,臣下代邓将军,前来和谈。”
耿峣蹙眉,伸手示意停下。
白汀面无表情:“容臣下先禀,臣下直属于陛下。十五年前,是太后寝殿内的内探。九年前,协同窦副将及宋廷尉查几桩旧事,臣下奉命密入清河王府,而窦副将,则是在耿府观色。又在三年前,奉命潜入邓府,监察邓大将军。又在半月前,臣下被派来,是为襄助于邓将军,将此战的伤亡减至最低,于战后顺利吸纳耿家残余兵力。”
提点到此处,耿峣终归想起了些什么。也明白过来之所以认为她眼熟,便是因为,她曾是窦太后身边的人。她原来是刘肇的密探,先后监视过窦先太后和邓骘,甚至……甚至还打进过清河王府。耿峣握着刀的手,不由得握紧。无论是太后寝殿,还是邓将军府,能够钻进里头去的,该是有着怎样手段的人。
九年前。她九年前入过清河王府。
那个时候……
耿峣不知为何,隐隐地,心仿佛沉入了湖底,冰冷而抑郁起来。
-
雒阳城。
清河王府。
青铜香炉被长袖一挥而落地,炉内的香薰洒了一地,风吹入大殿,将白灰吹拂起如淡烟,沾在刘庆的青墨色的履头。
侍从们匍匐一地。
刘庆赤红着眼,立在殿中央,呆站了许久。
“当年那个侍从……不,不对,那是个女的。那个细作,名为……名为……”
跪拜在他面前的人接着道:“殿下,姓易字子虚。”
“竟然没有死……竟然……没有死!你们这群废物!”刘庆一脚狠狠地踢了上去,提起了此名,刘庆更是背脊一片发凉。
彼时,西绒还活着,还是他的清河王侧妃。当年此人以地方上谏的名士为路子,进了清河王府为门客。刘庆对彼时瘦弱的少年郎君还是有些印象,是个谦和怕事的人,性子懦弱得紧,虽说脑袋灵光,却到底算是中庸之人。
此后不久,窦家的变故便发生了。再后一年,西绒生下了孩子。而耿姬也即将临盆,她非善与之人。
因此彼时的清河王府,亦是一片暮气沉沉。
但不论清河王府如何暮气,终究是铜墙铁壁,透不进一丝风来。也便是在刘庆有次自信之时,挽金阁时常被召来清河王府作乐的一位舞姬落了块帕子。原本,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巧的是,这帕子料子上佳,是进贡的青绸,打眼得紧。便是刚好给清河王妃耿姬看着了,发觉了帕子里的异样。
将帕子放回原处,命了人盯着,便看到了这位子虚少年,拾起了帕子。原本只是在想大抵不过私相授受,查了下去才了不得地发现,这姓易的是个细作。至今已然不知套出了多少消息来。
在清河王府整整三年,竟未能看出,这唯唯诺诺的少年郎是个细作。
将姓易的拷打了整整九日,却不想这又是个红钗裙。红钗裙也了不得,愣是未能吐出只字片语。又不得轻易打死了她。
却是在此重伤之时,清河王侧妃西绒殁了。
清河王府瞬间乱做一团了。趁着乱,这位易氏子虚,便逃出了清河王府。刘庆视此为绝大之事,足足命了五个暗杀死士追踪。
不出四日,死士拿回了那易姓者人头,此事便也算了结。只是直到她死,刘庆仍旧不清楚,她究竟是谁安□□清河王府的细作。
不知也算不算得巧合,那细作所探入时,正是清河王府多事之秋。
而事情到了今时今日,刘庆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并且得知,当年的那位细作并未死,在潜伏了三年后,又于三年前,探入了同样是铜墙铁壁的邓将军府。
而在此之前,她曾是邓太后身边的内殿婢女仙宁。
仙宁,易子虚,白汀。
三个面貌,性子,乃至气度窦完全不同的三人,真的有可能会是同一人吗。
“刘肇……刘……肇。”刘庆咬紧了牙。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早在,窦家极盛之时,刘肇就已经注意到他。彼时,他不过是个分毫实权未握,沉溺风花雪月的清河王殿下,如何便引得了他刘肇的注意。
竟然将原本插在窦太后身边的细作抽身,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入了清河王府。
刘肇身边,竟还有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当年的易子虚,究竟知道几分清河王府内的事。不……她应当是没有那么清楚的,否则为何整整七八年了,刘肇都风淡云轻一无所知的模样。
可究竟是为什么,九年前,那可是在九年前!那时候窦宪还是大将军,那时候连窦瑰都还未及笄只是个徒有虚位的五侯爷,那时候,窦南筝甚至都还未和耿峣完婚。
此时此刻,刘庆心中空虚无底。
他才发觉,他从始至终,看清了这位帝王。
他手中握着怎样的兵刃,自己前进到哪一步他才会挥刀,他打算挥刀时用几分力气。刘庆都完全无法预测。
他只能选择进,亦或退。进了,就要预备着随时招架他的刀刃。
刘庆确认,在那个时候,他必然是将尾巴藏得极好的。只是刘肇年纪虽小,对朝堂形势的预见力,身为帝王的直觉与判断,乃至于他的面面俱到的把控,俨然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进宫!”刘庆大袖一挥,踏出两步,猛地站住了,“不,去宋廷尉处。”
这刀子,一定是如今砍。易子虚,十九□□跟着邓骘去了西境拦耿峣平羌人之乱。
邓骘……邓骘,还是邓骘。邓骘的妻子是窦氏遗孤,倘若邓骘手中真的有窦宪当年的半璧兵符,那耿家,决计是拦不住邓骘的。
现如今去寻宋箫探那易子虚的底,到底是无用。单单一个邓骘,已然可以令西境之局全废。
饶是刘庆,此时也免不了乱几分分寸。他强迫令自己镇定下来,细细地捋了捋思绪。
不……捋自己的思绪是无用的。越理,便越是察觉此乃死局。他得理清,刘肇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窦南筝会查到天梧寺这一步,当年的旧事,刘肇必然是知道一些。而窦南筝究竟是否握有决定性证据……
刘庆猛地抬头,遣退了众人,压低了声问道旁边之人:“窦副将是在何处被杀?”
那人抬头瞥了一眼刘庆,这才战战兢兢道:“回……回殿下,是邓将军府。”
易子虚在邓骘府里,而窦南筝死在邓府。这是巧合吗。不论是不是巧合,倘若窦南筝查出了什么,她可会告诉邓骘?
还是,她会交托给易子虚。
说到底,清河王身边,最过硬的兵权不过耿家一族而已。倘若耿家知道那个秘密,倒戈相向,他必是再无半点活路了。
有何方法,有何方法可以让邓骘死在西境再也不回来。不,没有。他乃是一军之帅,即便暗杀了他,却更不知他会留出什么后手。
死局,还是死局。
知道秘密的邓骘,事实上,也不一定会将秘密说出,说到底他非利益相关,谁人不是审时度势呢。邓绥虽是刘肇的贵人,终究也不是皇后。倘若刘肇真的如此相信他,也不会将他的妻子扣留在宫中为人质。
对,刘肇扣留了邓骘之妻,刘肇,并非完全信任邓骘。
想到了此处,刘庆心中沸腾的慌乱才平复些许,仿佛见着了黑暗里的些许光亮。
如若说邓骘一方还有些转圜的余地,那便最紧要的,其实是远在西境的耿峣了。因他是利益相关者,倘若他知道了真相,是决计没有转圜的。
对,不能放任其归来的,不是邓骘,而是耿峣!
眼下火烧眉毛的,便是不能让耿峣带着那个秘密,回到雒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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