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难得长空冬晴日。
娘要带我去刑场看砍头。说是让我见识真正把头砍下来是什么样,好给我长够记性。
我浑身一冷,那典正嬷嬷在我后脖颈子划拉的感觉犹在。
玫姨唏嘘着:“哎哟,您再给她吓出个好歹!”
娘说:“不碍得,关键时刻我捂着她的眼睛。”
我不仅发怵,也不愿做吃人血馒头的旁观者,直躲着不去。
玫姨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她突然态度大扭转,眼里发光的说着:“诶——,红馒头治肺上的病啊,不如给菟儿买一个,去去病根儿。”
然后她们不顾我的吱咛,直把我拎上了马车。
随行的表哥笑着:“今日刑场周边的看台位置,都是需要一早预订的,大伙儿都当大乐子瞧的,表妹怎么还不愿意呢?”
表嫂直咂舌:“咦,说的都跟你似得。这杀人的事,到底瞧着心凉。”
狗脊岭刑场位于东市西北角,是一片高坡,刑台就设在十字路口正中央。
如表哥所说,未到午时,刑场周围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声鼎沸。
我们上了一家茶肆的二楼,留妥的一处小平台上,花生瓜子小板凳一样不缺。
掌柜的热情说道:“谢公子,得了您的赏儿,一早就把这最好的位置留给您了,几位好吃好喝好看。”
表哥蔫儿坏的问:“今个一天,这一圈子的生意该是最好的吧?”
掌柜呵呵一笑:“还不是都托您这种大客的福。”
这话说的,开张一次吃半年似得。
很快的,楼下的人海让出一条缝隙。
一长串囚车从缝隙里蹭进来,上头圈着的囚犯没有想象中那么肮脏,看来是经过梳洗更衣的。为首的就是那乌黑麻漆的卫国公,其次是张将军,依次往下,我数了数,统共二十二口人,一律将处斩刑。
没有黑沙帘遮挡,也不再是体面的自尽,更不再是一人之责。灭门之祸即将开幕上演。
拉到地方了,一个个被兵差拽着铁链子从囚车上牵下来,押到刑台之下跪好。
楼下的人讨论着:“这弃市啊,只能在秋分之后立春之前执行。还得晴天,不能是朔日望日各种节气。这过了年就立春了,要不是今个儿天晴,一旦错过了这几日,这张家人还能再活大半年。”
“哈哈,说的极是。从朝廷对这案子审下的速度来看,对这卫国公府是铁了心的要除。”
三位监斩官入了坐,我看了看,有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御史大夫。
巡视了一圈,我猛然发现囚犯少了一个。
“阿娘,胡嬷嬷呢?”
娘压低了声音,抚着我头上的毛绒球:“突厥派来的小世子带着可汗之命,声称有一桩旧案需要与先女相白宪昭质证,便请求圣人,暂留她性命。”
我满怀惊讶:“这样也可?突厥人说话如此顶事?”
娘轻笑着,附耳告诉我:“不仅如此,朝廷每年还要向突厥上贡。那些所谓北地的胜仗,巧安人心罢了。”
“唔……那国中的处境,真是内忧外患。”
“嘘,莫提这些。”
一通鼓毕,监斩官当众宣读了判词。
二通鼓毕,逐一将囚犯提来验明正身。
三通鼓毕,身带三械的主犯已被押在阔斧之下。
四周的屋顶和树上都堆满了人,千百点目光与头顶的太阳一样亮堂。
卫国公一脸一身的呆滞,会走也会跪,就是整个人已成了个木偶。
表哥窃笑着:“这老东西不想死啊。”
表嫂说:“从个乡野泼皮混到卫国公,如此这般,说起来也算是好命了,人很难五福尽占。”
我呼出一口气,是啊,五福的最后一福,名为善终,便是“好死”了。
跟着,兵差把卫国公在木墩上放妥,一如我前番。
施令官一个斩字。刽子手便拎起利斧,在卫国公的脖颈之上瞄了瞄准儿,然后高举了起来。
青刃儿擦着惨白的光挥落之时,我捂住自己的脖子,吭唧哭了出来。
娘利索的捂住我的眼睛,我一时间化作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躲在娘的掌心里抽泣。
耳边全是兴奋又惊恐的高呼,在一刹间声浪冲上云霄,而后声潮回落,归于嘈杂。该是像那断裂的脖颈里喷出的鲜血,喷薄之后,落地有声。
表哥戳着我的肩:“快看快看,头掉了,眼皮还眨呢。”
我又呜咽一声,娘拍着我的背:“这么怕吗?你的胆子怎么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
只有我明白,我过分痛恨残忍。
现场突然议论纷纷:“诶,怎么回事?”
“天啊,动了动了。”
同时的,已响起妇孺的尖叫声!
我甩着泪滴回眸一望,那段只有身体的死尸歪倒在地上,其一贯鼓鼓囊囊的腹部正剧烈抽搐着!
现下已顾不得看血溅三尺和滚在蒲草上的首级,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着这惊悚的一幕。
表嫂声音颤颤巍巍的:“诈~尸~了?”
表哥咝着气:“这老货!真是白日见鬼。”
刑场周围人群翻涌着,有往前挤的有往后退的,有东奔的有西跑的。兵差的佩剑已经出了鞘,握在手里往尸身处试探。
三个监刑官业已站起身来,无不惊愕的望着地上的动静出神。
一兵差挑破了尸身的衣裳,紧接着,一条橙色之物猛地从破洞处钻出!
“哇——”,全场哗然。
蛇!一条橙色的大蛇!
它长着蟒蛇的花斑,但蛇皮就是罕见的橙色。蛇头带着蛇身已出来了五尺之长,但仿佛受到了什么阻力,不能够完整的从里头爬出。于是,蛇头掉转,开始啃咬尸身的腹部!它狂舞着,卷着卷在地上乱扭,挣扎嘶咬开了衣裳后,卫国公的黑肚皮现于众人眼前。
始料未及,闻所未闻,所有人都怔住了。
大蛇还在撕咬扭动,像是在与一头野猪战斗!最后,它取得了胜利,生生将尸身腹部的一块皮肉咬下,始才完整爬出。
就这样,蛇身就这样黏连着卫国公的一块黑肚皮,在刑场上盘亘着打转翻扭,最后慌乱的择了人少的一角,飞速逃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