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来得及在这受降城走一走,回京的车队已经浩浩荡荡晃晃悠悠出了城门。
巧嬷嬷谴责了大舅好几天,丫头把鼻血憋了一天给按下了,你刺激她干什么!现下抱着我迷迷瞪瞪的脑袋,依旧忍不住絮起这句话。
那一天凌晨,血液把企鹅貂的前胸染成了粉红。人面晃动成影里,我就是拽着缰绳不丢手,直到听见大舅说罢了,这才一放松。后面如何止住鼻血的,已经在七手八脚人声嘈杂中模糊不清了。
本说是在节度使府过年,只因为我的病情,害的所有人在春节将近之时也得餐风饮露在茫茫归途。
除夕的那一天在官驿,一份饺子一份药,这些天来一概如是,吃多少饭,就吃多少药。
要跨呱呱年,绑起红绳结,派下利是钱。
可爱的嬷嬷们拿了利是,又每人回赠了一个吉祥荷包给我,挂了一满襟。
他们欢闹成团,而我窝坐在棉席上,一条脖子似乎撑不住脑袋,歪着头看着所有人。
薛莫皟的冬瓜脑袋长出了毛,快成寸头了,我不禁笑道:“光头和寸头,乃是对颜值的一大考验呀?”
他凑近我:“啥是颜值?就是把容貌等级化的意思吗?”
我眨了眨眼。
他嘿嘿的笑:“小菟钦封我好看,那我愉悦领受。”旋即,他又闪着眼睛说:“虽然,我没有驸马好看,可是你让他走了,今后只要你愿意,我陪着你呀?”
我咧嘴笑笑。
他又忙不迭的说:“你别光笑啊,我薛莫皟也是最讲信用的人!从你离宫出走那一天早上,我就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话,落地成金砸出了大窟窿,这辈子都算数。”
我默默湿了眼:“要我死了呢?你也一起死?别说傻话了。”
他皱眉:“你才是说傻话。被火蛭附体的人,都能感受的到火蛭的动静。既然你感受不到,就说明事情乐观。也许只是宫女看走了眼,把蜡烛的火星儿当成火蛭了。”
我笑说:“那眉心的红点你怎么解释?”
“嘿,北地干燥,你热气长了个火疖子呗!”
身边人听去了这话皆笑了,“薛侍卫这话说的好,就凭你这张巧嘴才逗她一乐啊。”
他抓住我的衣袖:“别拒绝我。他不在的时候,我在。他若回来,我退。只要能陪着你过掉不开心的日子,我就高兴。”
我笑:“薛莫皟,你上辈子是不是欠我的呀,这辈子就非得上赶着还,何苦来。”
他点头:“没错,你要是不给我还债的机会,那可是要憋死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可不能眼睁睁看我憋死呀。”
我长出一口气,“罢了,我知道了。”
除夕的烟花不比宫里的好看,色彩寥寥花型单一,但却是薛莫皟和冬休他们亲手燃放的。
我想起旧年李成蕴抱着装睡的我说,我的睡美人,你何时醒呀?今年的烟花又美了,你也看不见。
而今烟花依旧美好,却不知你人在天涯何处,静看门前谁家闹礼花。
鸡叫头一遍,满城爆竹催。特属于新年的火药香满是阖家欢乐的味道。
旧岁又除,己酉年来。
元月十三日夜,时值子时,到京。
在北地看不见的雪,京中又落了。
黑夜深藏不露,吐出大片飞霜。繁华京中的大道两侧搭建起了许多彩灯雏形,各家商户又在为上元节做起准备。
灯笼串盖满了整面山墙。依稀可见的红色灯布外已落上了一层白色盐粒,沙沙沙,幽静如一副会流动的画。
见雪就高兴,我趴在马车窗户上,一路赏雪玩雪,咯咯的乐。
巧嬷嬷对雪长叹,天上的雪娘娘呀,您就多下一会儿吧,这丫头像是雪里生的,一见雪就活泼。
不怕冷的小手接着雪花,薛莫皟见势下马,在路边抓了一把给我,“这可够多了吧~”
我笑嘻嘻,把它们团成雪球,滚在双手间捏成了个小雪人。
雪片初落时候最是浪漫,也最是惊喜。大地还没有全白,露着斑驳的青石砖。风儿刮过,在地上吹起白蒙蒙的雪雾,当看作风与雪的共舞。
一路从城门看到宫门,也总是看不够。
到玄武门之前,随行的所有士兵被将军们带领着各自归营了。只剩下大舅与羽林卫。
“到家咯~~”嬷嬷和女官们的声音带着落地的疲惫,搀扶我下马车。
我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玄武门外的点兵台,半人高的木台子上虽说同样刮杂着积雪涌成堆,但还是隐约瞥见了残消不久的刀影兵戈。
沉重的大木门开起慢步归来,这四方围墙以内的雪都袅袅婷婷了不少。
长途跋涉的疲惫身正想着回寝宫泡个热澡好好睡一觉,但在甘露门撞见了等待多时的灯笼排场。
太后、晋王、国舅、一排女官,甚至还有几个近臣。
太后走上来笑道:“本宫的小公主回来了!咱们在这儿等了你好一会儿。好啦,既然平安到家,随娘回延嘉殿吧。”
我心里轰隆一震,遂抬头睁眼:“你说啥?公主?延嘉殿?”
她仪态万方的笑着:“自然了。本宫的公主自然要养在娘的延嘉殿了。”
我竟然笑了:“什么意思?我不是皇帝了?”
她眼睛一眨:“对呀。你不是下了密折给晋王,令他诛杀十六位朝廷大员吗?此事一出,已遭满朝诟病,你在受降城之时不是自动下了退位诏书吗?”
我捧腹大笑,笑弯了腰。笑罢了直起身子,“退位诏书何在?朕怎么不知道。”
一旁明常侍耷拉着眼皮,呈上来一卷轴。借着宫灯一看,长篇累牍,罪己诏与退位诏齐下,已果真盖妥了玉玺大印。
我扫视了一眼所有人,就连大铁牛舅舅都不敢触碰我的目光。
我把卷轴扔到了他们脚下,点点头,“我明白了。”
原来我的玉玺有双份,只怕早前让给我的兵符也是双份。
此刻我想说千言万语。我凡玉菟无意被人推到帝王的大位上,从第一天开始,便兢兢业业忠于职守。为民谋福,为国谋平安。所做之事,无有一桩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清明了盐政,吓退了突厥,发展了商业,甚至,也为你们铺平了道路。都罢,都罢了。我本不恋栈权力,这皇权大位,既夺便夺吧。
千言万语,化作无声。
我平静的一转头,拉着身后的薛莫皟,“咱们走。”
薛莫皟什么也没说,随我一转身,与我手牵手一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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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哪儿?”身后长声拉起。
我们不理,接着往前走,被大舅伸臂拦住。哦,他终归是谢将军。
我喘口气说:“既然我不是皇上了,那便是天地间一闲云野鹤。放我走吧。”
晋王在后头哈哈大笑:“我的好妹妹,你可忒天真了!这古往今来哪个退位的皇帝能做闲云野鹤的?收了你的糊涂心吧。”
薛莫皟一揽我:“微臣送公主回公主府。”
巧嬷嬷抱着我的行李跟了上来:“丫头,嬷嬷随你一起。”
太后身边的于侍中讽笑道:“施巧巧,你不会忘了谁恩准你入宫伺候的吧?公主吃了你两口奶,你真把自己当个娘了?”
我紧紧闭了闭眼,雪片打在睫毛上,刀风割在脸颊上。
再睁开时,谢将军已脱了自己的披风,就把我像春卷儿似的一裹,扛上了肩头。
我目光呆滞的看着薛莫皟被押跪在了雪地上,然后其余的人成群结队被宫灯所护,呼啦啦跟了过来。
延嘉殿里灯火通明,几十号的大臣围在院子里。
看见了我,皆目光回避。
谢将军把我放在坐榻上,叹口气站到了一旁。
我蜷在一角,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他们进来了,在我面前站成一排,自高而下俯视着我。耳听晋王说:“阿娘,妹妹至少动了两回弑母的心,留不得了。”
苏昼舍得启口了:“不曾有的事情!长姐,您要不愿再见她,我把她带回苏府去。”
晋王说:“她身上到底流着凡永平的血,跟咱们可不是一家人,舅舅莫要养虎为患啊。她区区十几岁就如此难对付,要是能活到咱们的岁数,恐怕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呵呵,难对付……
我到底还是输了,输在了轻信于人。轻信了我曾经最信赖的大铁牛舅舅。
太后蹲下盯着我的脸:“菟儿,你跟娘剖剖心窝,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弑母?”
晋王唉哟一声:“阿娘~,她派往茉城的援兵故意掺了李壬的人,如此明显了您还问!”
太后对他抬手,示意安静。
我咯咯一笑抬起了眼眸,直戳戳的回看向她:“弑母?何来的母呢?既到如今,我便再不藏着掖着,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压根就不是凡玉菟。真正的凡玉菟在当归涧坠崖死了,我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被甜甜猫一头顶上来的。我顶了凡玉菟的身子,来这里游历一场,现下已是归期了。”
他们静默如冰,空气安静的能听见雪落之声。
我接着说:“早先相士给凡永平算的一卦没有错,他的儿女着实活不到成年。凡中鹤死在弱冠之前。凡玉菟死在及笄之前,只活了十四岁零六天。这不?都应了卦象。但我还是得叫他一声爹爹,他着实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亲爹爹,但你们,什么都不是。”
我淡然摇头,继续说道:“我借着凡玉菟的身子在这里呆了三年零五个月,见识到了各位的嘴脸,已是够了,真真儿的够了。苏晓、苏昼、李让、谢添,我本身与你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世上本无失忆之说,我说我忘了旧事你们真信?呵呵,细想了便知。今日落到了你们的手里,该觉是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请记得,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听罢,太后瞪圆了眼问巧嬷嬷:“她真的火蛭入脑,傻了?”
巧嬷嬷从袖中掏出了几条血帕子扔到坐榻上:“娘娘,您要实在计较,也不必杀她了,她活不久了。”
太后看看血帕子,摸着我的脸,一双凤目眼精光四射的盯着我的眉心一点:“菟儿……”
我咬着字眼道:“老头子临终前拉着妻子的手说,老婆子,我这一辈子别的事都没有骗过你,唯独有一件事骗你了,心里过不去啊。如今临了了,只想跟你说说。已变成老婆婆的女人笑道,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你带回来的孩子不是咱们亲生的那一个,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我一咬牙一伸手,拽断了太后颈上项链,珠儿砸砸,滚落一地。
我热泪涌出,“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孩子呢!当孩子的,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亲娘呢!你我做了三年的母女,今日情断,如同此链!”
太后错愕的脸呜呼一声,双手覆面抹了抹脸,接着发出莫名其妙的断续哀呼,晋王拖着她到对面椅上揉心口去了。
苏昼走过来握紧了我的胳膊:“小菟,小菟,你别这样,是舅舅对不住你,是舅舅失信于你。你别说这些鬼话叫大家害怕,也别这样伤你娘。她若真想处死你,何必还来问你呢?她就是想听你乖乖认个错,就像以前那样乖乖的,啊—。”
晋王哼道:“舅舅,我看她是装神弄鬼,装傻充愣的想要开罪呢!都别中她的计!”
我吐口气,重新闭上了眼,将自己深深的埋进衣领里。
有个女官幽幽说道,也许,真的有借尸还魂一说。据说公主的性子在进宫前后天差地别,真的有可能啊……
然后就是脚步挪动,巴掌打脸的清脆之声。
声音还没销,疤脸女人元晴冲了进来,抱住我就大哭:“孩子,孩子,他们要杀你是不是,不怕,有娘在呢!那苏晓根本就不是你娘,我才是你娘啊孩子!你真的是我腹中之卵所化啊!孩子,你睁睁眼看着娘,娘现在就带你走!咱们娘俩不稀罕当什么陛下公主的,只要咱们娘俩在一块儿沿街讨饭都是香的!你起来,跟我走!咱们现在就走。”
我始终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她失望哭喊着:“我的天呐,这是什么命啊!孩子,你真的不信娘啊!”
我不知道宫人们是如何把她拖出去的,只觉得拉长颀长的号子,很远都没有消散。
「注:老头子和老婆子的故事,在第七十九章有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