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奥顾自说着他的话,我却已经没了心思听下去。
桌上出现一本命书,南秦咸阳的命书。
许是我如今满心都是南秦百人被摄魂的事,桌上便恰好出现了这本书。
摊开的空白页上,赫然出现我的名字。鲜红的仿佛是用人血写上去一般。
我就是南秦被摄魂的第一百个人。
不单是我怔住,一直说个不停的玄奥也安静下来。他盯着命书,眼眸霎时变成如春天新嫩树叶的绿色。
玄奥要离开石镜时,眸子就会变成这样。
我腕间的摄魂铃叮当响,玄奥牵起我的手,这一次是他与我一起离开石镜。
菊字号房的窗不知何时被打开,微微从窗户穿过的风打在玄奥无暇的脸上。它带起的竹叶飕飕飞过玄奥的脸边,带着鲜血一齐向我飞来。
竹叶细微的飒飒声竟如洪钟将我罩在其中,咚咚围绕在我耳边。又好似有千万只蜜蜂嗡嗡。
我双眼一黑,什么知觉也没有。
只等我再醒来,已经身处玄奥的九层金塔之中。
“你醒了?”玄奥从塔尖翩然跃下,全身用黑色羽毛织成的羽衣仿佛玄鸟在空中展翅。
我不言不语,等着玄奥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玄奥道:“这只妖以竹叶声摄魂,是为了让邑轻尘误以为在咸阳作乱的是天狗。”
天狗名声在外,又精通摄魂,以他的名字犯乱着实容易骗过邑轻尘。
玄奥道:“你是这只妖的最后一个目标,他本来已经摄走你的魂魄,谁知道天狗竟然不顾邑家布下天罗地网的大阵赶来救你一命。”
我听来有些悲戚,“那天狗怎么样了?”
玄奥道:“天狗可是十位妖神第二,邑舟能拿他怎么样。天罗地网的大阵哪里困得住他呀?”
我暗自松口气,天狗无事我已足矣。
我顺手拿来摄魂狼妖的命书,将竹简摊在桌子上。
从左往右烫金字一一出现,这说明狼妖的修为很高。
竹简上的字化作千丝万缕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脑海里。
暗无天日的临渊里一道乌黑的浓烟扶摇直上,这是五十年前天下所有的捉妖师一齐前去临渊重新封印万妖之王之后的临渊。
狼妖越过浓烟,肩上还扛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样貌清秀风华绝代的女人。
阿宁师姐!
她双手无力的从狼妖肩上垂下,她的皮肤和我当初一样干枯的褶皱的。她满脸沟壑,银丝只是一瞬间就代替了满头的黑发。
狼妖轻轻将她放在临渊之外,此时她悠悠转醒。
他星眸微转,悄悄将自己满眼的疼爱都藏起来。
我不喜看人间的悲欢离合情情爱爱,这总让我心有哀怜,久久不能平静。
只是狼妖命书上的字将我深深束缚在其中,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哀伤,摧心剖肝。
这五十年他在人世间,除了勾魂摄魄他便没再做过别的事。从后楚到南秦,我将会是第一千个死在他手上的人。
命书残留着狼妖对这一千个魂魄的执念。魂魄竟是如此重要?宁可丢了性命也要将它保护好吗?
我默默合上狼妖的命书,可他的哀伤还在我心底残存。
我走出金塔,道别的话都忘了同玄奥说。
窗外天色泛白,一轮骄阳很快便要冲破云层照耀这片土地。
我推开门,只见院子中天罗地网的大阵之中,阿宁师姐痴痴如丢了魂魄一般跪在那里。
她的头发一夜之间仿佛染了白雪,找不到一根青丝。
她的嘴角留着血痕,狼妖的尸体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原来他这五十年去勾魂摄魄都是为了我。”阿宁师姐的声音很轻,她将眸子从狼妖的尸体移到天空中月的影子。
“他试图用一千个人的魂魄来治好我在临渊受的伤。可是五十年,他只找到了九百九十九个适合的人。他将自己的魂注入心脏逼我吃下去。”
阿宁师姐的指尖拂过狼妖身上的伤,她的话似是漫不经心却让我有着撕心裂肺的疼。
她最后看向我,也看着我身后初升的旭日。我在她眼底看不见本该有的喜悦活泼,那双眼空洞无物失去了神色。
“小师妹,永远不要爱上和你不同的人。”
阿宁师姐的话伴随着林间传来的风送入我的耳朵里。
我看立于竹子顶尖的天狗,很快别过我的脸。
“人语!人语!”
山榆的声音从大门传来,我忙擦了把眼泪起身去迎接他。
我将将起身,对上邑轻尘的双目。他很快将自己心里的悲戚压下去。
原来一直冷漠无情永远以杀妖为重的邑轻尘,也会为别人的悲伤而悲伤。
赵山榆一路狂奔过来,撞得邑轻尘七荤八素。
“我只是昨夜回家见过爹娘,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眼中似是看不见别的,只有我。
我道:“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赵山榆长舒一口气,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头发乱七八糟。
他身后随之而来的是赵侯赵夫人。赵夫人执了我的手,徐徐道:“山榆今日失礼了,也不知这孩子梦见了什么,天还没亮就冲来平南王府。”
赵夫人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还是心头一暖,想到世上有人如他一般关怀我就没适才那么痛心。
赵侯同赵夫人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赵夫人道:“闻姑娘家中父母可都是秦宁人?”
我摇头道:“我自小就没有爹娘,是和山榆相依为命长大的。”
赵夫人的眉头蹙起,她真是个绝色佳人,即使轻蹙眉头也显得温柔可人没有丝毫拒人千里的刁钻泼辣。
“娘,你干嘛提起人语的爹娘?”
山榆责怪赵夫人,我忙忙将他拉住。
赵侯爽朗一笑道:“你和闻姑娘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你离了她不行,她离了你也不成。我和你娘问清楚闻姑娘家中尚有何人,打算择个吉日上秦宁提亲去。”
山榆垂头一笑,嗔怪道:“阿爹,娘。”
我用目光探寻邑轻尘的身影,但他已经不在廊下立着。我顿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只似被狼妖勾走的魂魄还未回来。
山榆谨慎的拥我入怀,明眸中闪着就要溢出来的喜悦,“我还担心阿爹和娘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没想到他们竟会主动提出来。”
我轻轻推开他,回身去看阿宁师姐。她用双手一捧一捧将泥土挖开,指尖因为摩擦源源不断流出鲜红的血。血落到泥巴上,与狼妖的血混合在一起埋进土里。
她机械一般捧起土抛洒一边,立刻又去捧下一捧。
山榆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他叹息一声,为了阿宁师姐和狼妖的命运而叹息。
他蹲下身子,将他干净洁白的双手插进泥土里。
我正欲俯身帮阿宁师姐一把,山榆忙道:“你昨夜受了惊吓,快去歇着。师姐这里有我帮着就够了。”
他把满手的污泥擦在自己的新衣服上,直到手上没有一寸肮脏才肯来拉我的手。
山榆的谨慎小心让我心痛不已。他朝我一笑,笑容明媚如乍泄春光。
我坐于阶上,穿过整个院子与坐在窗前的邑轻尘四目相对。
他目光中微微流露出的嫉妒还来不及被藏起来,他是在嫉妒山榆吗?是因为我吗?
阳光冲破云层,狼妖的尸体从手开始化作一阵烟。阿宁师姐终是没忍住,两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在青烟中抓了一把送到唇边亲吻。
这是她第一次亲吻狼妖,也是最后一次。
欠了他五十年的这个吻,该还了!
我不忍心看阿宁师姐难过,打算说些话去宽慰她。却听啾啾两声从云端传来,我伸出臂膀让空中的青鸟停在我手上。
青鸟衔信而来,在我手上抖了抖从云海深处带来的露珠水汽。
水天一色素来都是用这样的青鸟给天下各地的捉妖师传递信息。
我解下青鸟嘴上的书信,纸上只写着五个字,送闻宣回家。
邑轻尘的身影掠过花丛,飘飘扬扬飞向我。只待我喂了青鸟几片花瓣,便拿过我手中的纸条。
我道:“闻宣师兄的家在哪里?值得师父下达这样的命令?”
“云深之处,如梦亦如幻。闻宣的家就在这里。”
邑轻尘说起闻宣师兄的家难得表现出向往,只是师父的这个任务是交给我了。
山榆道:“人语,我与你同去。”
他说出同去在我意料之中,山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邑轻尘勾起唇角,“我也去!”
我和山榆都没料到邑轻尘会与我们同往,山榆答应下来似是怕邑轻尘再反悔。
我望向阿宁师姐,道:“师姐不如与我们同行,轻尘师叔也说闻宣师兄的家很美。”
山榆和我都等着阿宁师姐的回答,可她倔强的摇头,苦笑道:“不必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看着每一寸天每一寸地,看着狭长的甬道,缤纷的落英。她看着邑轻尘,山榆和我。
阿宁师姐动了动嘴唇,转身离去。
她要去追寻为她摄魂的狼妖,追寻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气息。追寻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她要将自己变成他而活着。
青山不老,与君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