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魔一战,以画骨伏诛、魔宫溃败、姬罂遁逃告终,武林盟看似全胜,但期间损失稍作清算便一目了然。
不可不谓惨烈。
这一战中原武林巅峰势力几乎倾巢而出,然而归者不过半数,莫说是精锐弟子陨落,不少门派甚至连掌门的尸身都未曾找到。
魔宫尽数焚毁,连同那些来不及搬走、辨认不清的尸骸永远埋在了落雪岭。大火三日未绝,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附近镇子上的人甚至能看到黑烟从雪山中袅袅而起。不明真相的平头百姓只当是山鬼作祟,以讹传讹,逐渐流传出雪山恶鬼吃人的传说。
许是代价太过惨烈,各门各派虽心有庆幸,但对此一战俱三缄其口。声势浩大而去,波澜无惊归来,唯有未亡人无力的哀哭刺痛人心。
中原武林就此进入漫长的休养生息之中。
而无命门师徒三人就在这难得的平静中抵达灵州别庄。
姬尧光一身刀伤看着可怖,不过大多都是皮肉伤,未曾伤及筋骨,被商大夫糊了一身药裹成粽子丢在了一遍。
姬无姜的情况差些,除了皮肉伤外,释少阿那霸道的一刀震伤了她的脏腑,即便用药养着,还是断断续续咳了一路的血。
姬罂的伤最重,一身功力散了四五成,经脉之间精气乱窜,能以这幅样子能力战群英、带姬无姜与姬尧光逃出生天实属不易。商大夫虽擅医术,但对此几乎束手无策,路上请来了相熟的武功高手才稳住了姬罂的伤势。
但直到一行人抵达别庄,姬罂都没有醒来。
商大夫一心扑在姬罂身上,给姬无姜配好药后就打包丢给姬尧光照顾,气哼哼地嘱咐二人按时吃药好生休息。
姬无姜就这样突然空了下来,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松懈下来,一时间让人无所适从。
亲手将画骨葬在山中后,她就天天偷着空往墓上跑,左手缠满绷带,就用右手慢慢地给画骨刻碑,一刀一刀、一笔一划,刻得很慢却很精细。
刀尖在石碑上缓缓摩挲,在沙沙的声响中,那些埋藏了太久的往昔会一点点浮现,明艳或晦暗的色彩,熟悉或陌生的音容笑貌,带着淡淡的喜,也笼着淡淡的哀。
往往一整天她连一个字都刻不全。
姬尧光并没有打扰她,只是按时送来药和吃食,有时陪她一坐一整日,直到入暮时分才将她带回别庄。
这样心照不宣的日子持续了七日。
第七日姬无姜终于把这个寥寥数字的碑刻完,立在了画骨的墓前,而姬尧光来的时候,额外带了一壶酒。
姬无姜很是惊讶,眨了眨眼歪头看他。要知道这些日子商大夫为了让他们好好养伤,莫说是酒,就连荤腥都难见,姬尧光从哪弄来的酒?
“让老四悄悄送来的。”姬尧光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伤还没好,不许多喝。”
“师兄。”姬无姜眼里有细碎的亮光,她伸手去握他的手,十指相扣,“多谢你。”
三只白瓷杯子一字排开,斟满清酒,醇厚的酒香四溢,姬无姜和姬尧光各端一杯对着墓碑一饮而尽,而最后那一杯姬无姜缓缓倾在墓前。
山风吹过,卷着酒香散入林中。
姬无姜眼睑低垂,长睫盖去了眼里的神色,许久才慢慢伸手抚上墓碑。
“画骨。”姬无姜低声呢喃,“安心睡吧,我们回家了。”
呜咽的山风从耳畔吹过,幼时稚嫩的童音重响耳畔——
“阿无,你的家在哪?”
“记不清,好像有个很大的院子,外头好多好多树。”
“不要紧,等我们长大了就会和义父一样有自己的房子,到时候我们盖个好大好大的房子,有院子,种好多好多树。”
“阿无你别怕,从今以后只要我们在一起,到哪里都是家。”
……
姬无姜缓缓闭上眼睛。
姬尧光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送去几分温暖。
“师兄。”姬无姜低声说:“我小时候好像很会闯祸,练功偷懒,还带着画骨一起偷溜出去玩。”
姬尧光蹭了蹭她的发顶,温声笑道:“难怪当年我带你练剑也老看你偷懒。”
“那不一样,皇甫瑞对我们很严厉,有一回被抓回来差点就被关去雪牢反省。”姬无姜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她把错全揽下来了,被罚跪了一天一夜。落雪岭那么冷,她一声不吭就跪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好好护着她,不能再让她出事了。”
“可是十六年前我没能救她,现在也救不了她。”
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崩溃,姬无姜伏在姬尧光的怀里断断续续说着幼时点滴的记忆,到最后声音哽咽,泪水沾襟。
而姬尧光至始至终紧紧搂着她,轻抚她的后背,一声声温柔地应承。
往事不可追,他能做的只有在现在、在将来立成她生命中坚不可摧的支柱,替她抵挡将至的风雨。
日头逐渐西沉,姬无姜也慢慢止住声音,抬起脸看了看姬尧光湿漉漉的前襟,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
“没事了,都过去了。”姬尧光伸手拭去她颊边的泪痕,道:“她也一定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人生。”
想到画骨死前那句未说完的话,姬无姜眼眸一暗,轻轻叹了口气。
不欲见她沉浸在哀伤之中,姬尧光突然俯身将她横抱而起。姬无姜一惊,本能地将手搭上他的肩头。
“该回去吃药了。”姬尧光一面抱着她往山下走,一面说起旁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商大夫说师父的伤已有起色,应该很快就能醒了。”
“那就好。”姬罂的消息给姬无姜添了几分亮色,她重新将头靠上姬尧光的肩,手指抚过他颈侧未拆的白布,有些担忧地问:“师兄,你的伤还没好呢。”
“不碍事。”姬尧光弯唇笑了笑,又道:“老四今天还送来了曲家的消息,说曲祁风已经把曲折叶和江笼花接回了曲家,江笼花的心魔好了不少,曲折叶也恢复的不错。”
姬无姜问:“他们之间的……误会解开了?”
姬尧光答:“心结难解,至少他们现在还有时间和余地尝试着开解。”
姬无姜点点头,又叹:“只是不知阿瑶如何了。”
“阿瑶无性命之忧,但仍未苏醒。”
姬无姜低垂眼眸,万语千言化作一声叹息。
言谈之间,二人已至别庄外,然而不等二人迈进门就听到了商大夫怒气冲冲的声音:“姬老头!你下回再敢背着我把药倒了,我把你头发剃秃咯!”
闻言二人俱是一喜。
姬罂醒了?!
姬尧光顿时加快脚步,抱着姬无姜冲向姬罂的房间。
才穿过拱门迎面就遇上吹胡子瞪眼快步而来的商大夫,边走还边念叨:“一个个的都不省心,喝个药也不老实!”末了还瞪了眼姬无姜,道:“还杵着干什么!药在房里,快去喝!”
姬无姜:……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又穿过小径,转道边看见姬罂披着外袍立在院子里。姬尧光放下姬无姜,二人并肩迎了上去。
“师父!”
姬罂闻言转头,脸上还是大病初愈瘦削憔悴的模样,但那双眼已回复了昔日的光彩。他看见姬尧光与姬无姜,眼睛顿时亮了亮,迎面第一句话便是:“没有没点心糖糕啥的东西?商老儿的药忒难喝,嘴巴里这股味儿熏死个人!”
姬尧光深深看了眼姬无姜。
这一点上,姬无姜还真是姬罂的亲徒弟。
姬尧光神色复杂地从怀中摸出油纸包,捻了两块果脯递给姬罂,剩下的原封不动塞回怀里,道:“就这些了。”
姬罂拿过果脯忙不迭地往嘴里送,眼睛仍不死心地瞄向姬尧光的胸口,见自家徒弟护食般地捂住了胸口,只能哀叹一声,一边嚼果脯一边道:“下回让商老儿多搁点糖,苦成这样是人喝的么!”
姬尧光只能劝:“良药苦口。”
姬无姜则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这词儿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而那头重新去熬药的商大夫手一抖,多往药罐子里加了几钱黄连。
姬罂既醒,众人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师徒三人仍旧窝在别庄老老实实养病。
期间姬尧光与姬无姜都试探着问过他在魔宫的情形,然而姬罂只说自己散了功力不过是与画骨交换姜颜复活的代价,至于旁的便不再多说,二人也不好多问,渐渐的就此揭过。
只是谁都不知道姬罂胸前多了一只小小的布囊,再也没有离过身。
养病的日子百无聊聊,尤其姬罂被商大夫耳提面命下了禁令:一年内不得与人动武。
姬无姜和姬尧光在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之后还能时不时比划两招,但姬罂只能眼巴巴看着,手痒心痒,却掐灭在商大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视线中。
期间娄镜萧带着沈慧来过,说已将沈玲珑改头换姓秘密接回了藏兵阁,特来道谢,更留下了藏兵阁主的信令,说日后有任何差遣,绝不推辞。
***
当夏日最后一丝灼热消散一空,山林便开始层层叠叠染上秋意。在别庄养病快养得发霉的姬罂越来越闲不住了,虽慑于商大夫淫威不敢擅动,却不阻碍他整日逮着空儿给自家徒弟洗脑。
“无姜啊,为师那日只余五成功力,拦住那些丧心病狂的掌门着实不易啊。”
“师父,这句话你已经说了第二十遍了。”刚练完剑的姬无姜擦了擦额上的汗,面无表情道。
姬罂无视她的冷脸,撸起袖子指着自己手臂上的疤对她说:“你看看这道疤,这是崆峒派掌门一剑伤的,当时深可见骨血流成河,差一点就伤到了筋脉,你……”
姬无姜打断他:“师父,我记得上次你说这是赤霄宫的掌门伤的。”
姬罂一噎,飞快转移话题:“无姜啊,他们把为师伤成这样,你难道不心痛、难道不愤怒、难道不想把他们揪出来狠狠揍一顿么!”
姬无姜:“师父,商大夫在后面看你。”
“别瞎说,老头儿一早就出去不在庄子里。”姬罂摆摆手,继续洗脑:“你如今有血典再身,无名剑法也悟到了第七式,将这些人狠揍一顿不成为题。况且为师销声匿迹这么久,指不定……”
他的话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商大夫的怒吼:“姬老头!不好好在房里待着又想窜哪去!”
姬罂背后一毛,转头就看到商大夫端着药碗快步走来,脸霎时变了颜色,哇哇大叫着逃走,商大夫紧随其后。
姬无姜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你追我赶,不禁摇头失笑,但心里却想到另一件事。
姬罂有一句话说对了。
外间的传言她听了不少,无命门姬罂在诛魔一战后销声匿迹,江湖上都在说姬罂已死,甚至有人嚷着要改兵甲榜的排名。虽说名声在他们眼里不过锦上添花的东西,但若真被那些人轻轻松松抹去着实让她心有不甘。
修养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露露面了。
正想着,姬尧光从门外快步而来。
“无姜。”他的步子很轻快,声音也带着几分笑意,“来客了。”
姬无姜愣了愣。往常有客基本都是师兄在招呼,今天怎么特意来和她说了?
“嗯。”纵有疑虑,姬无姜还是放下剑,随姬尧光一并离去。
别庄门口此时正停着一辆马车,姬无姜透过洞开的大门看见一袭灰白的长衫立在车前,正向车上伸手。布帘挑开,一双素白的手缓缓落在了那人手中,随后走出一个娉婷的妙龄女子。
浅绯色的裙子裹着略显瘦弱的身段,衬得苍白的皮肤也有了几分颜色,那张脸极美,纵是病容也无法消减一双浑然天成的媚眼,眼波流动,除了往日的万种风情外,还带着一丝病美人的娇态。
姬无姜的目光凝滞,连脚步都顿在了原地。
女子扶着赵问心的手走下马车,拢了拢鬓发,对着呆愣的姬无姜笑道:“阿无,近来可好?”
***
半年后。
中原武林逐步恢复元气,悬而未决的武林盟主之位重新被提回了大众的视野。
逍遥派和嵩山派虽遭巨创,但毕竟树大根深恢复得也很快。十二楼重归天枢楼掌管,新提拔了一位楼主,火候虽还不足,也不能轻易小觑。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怀古老人的大弟子冼峤出山,据说是奉了怀古老人的意思欲重振天山一派。
群雄并起,这一任的武林盟主依然让所有人翘首以待。
又是一年春光大好之时,武林大会由嵩山派牵头在并州召开。而更巧的是,就在武林大会前夕,铸剑山庄庄主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失数十年的文渊剑,欲带往武林大会与各派共赏。
得到这个消息时,姬罂师徒三人俱沉默了一瞬。
文渊剑乃是姜邵的佩剑,当年姜家出事后就此下落不明,如今重现江湖,他们没有理由坐视它落入旁人手中。
纠结了半年该如何搞事的姬无姜终于找了一个绝佳、且必须出手的时机。
“师父。”姬无姜伸手握住了姬罂的手,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文渊剑绝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事情敲定后,姬无姜与姬尧光便整装待发。
出发那日,姬无姜鬼使神差地换上了一身红衣,甚至拉来阿瑶给她描眉画目。
精致的妆容落下,连阿瑶都不免惊叹,问道:“真的决定了?”
姬无姜透过铜镜看着飞扬的眉梢眼角,笑道:“总不能白白辜负了这一身功夫。”
还有半句她未说出口:更不能白白辜负了这些年的摸爬滚打、辜负了画骨留给她的一切。
既然要活,那便更痛快、更恣意一些罢。
此时的姬无姜突然开始理解姬罂这看似疯狂不着调的活法了。
***
据说,那一次武林大会不仅没能定下武林盟主,这些雄赳赳气昂昂来赴会的各派掌门侠客甚至还被人耍了个团团转。
在铸剑山庄庄主捧出文渊剑时,从天而落两道人影。
一道青衫磊落,一道红衣翩然。
二人武功极高,用的乃是销声匿迹大半年之久的无名剑法,将在座侠士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夺走了还没来得及出鞘的文渊剑。
江湖传闻这二人剑法恣意飞扬别具一格,行事更是比姬罂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日与会的所有人都清楚地记得,他们夺得文渊剑后跃上屋顶,却没有即刻离去,反而双双转身对着底下人仰马翻的各派人士拱手抱拳、报上了来历——
“无命门姬无姜。”
“无命门姬尧光。”
“这文渊剑我们无命门收下了!”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