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前后两个厨房都是李老太爷亲手置办的,包括这些调料的摆设,也都是他之前常用的那些,好几年了甚至都没换过地方。
装着调料的瓶瓶罐罐里头,对的勺子压根就是李老太爷随手放进去,有时候大有时候小,秦婳染用的顺手了,也就能摸得清楚如何用量。
这也是她一贯的做法。
可是如今秦辞年与秦迎年这么一闹,勺子摔了七八个不能用,再加上秦婳染味觉失灵,这些调料放着就更加没谱了一些,是以此时才会如此生气。
然而这一对弟妹也不过跟她回来第二天罢了,一时之间又是害怕又是愧疚,两个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此时能够表达自己情绪的就只有哭。
哭的秦婳染觉得心烦,蹲在那儿也掉起眼泪来。
沈临舟与赵礼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般场景。
“这是出了何事?”赵礼被眼下的情形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夺过了秦婳染手中正在捡的碎瓷片,然后把她拉到了一边,防止她被伤着。
沈临舟身后的阿晋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还是上前一步将两个孩子哄了哄。
秦婳染方才只是情急之下才会朝着弟弟妹妹发火,此时知晓这些瓷勺必定也是复原不回去了,只得忍下情绪问二人道:“你们不在屋子里头好好待着,跑到厨房来玩什么?”
在她看来,秦辞年与秦迎年之所以会来厨房摆弄这些瓶瓶罐罐,绝大多数是因为闲着无趣所以才会来找些东西玩儿,是以面上也带了几分严厉之色。
然而秦迎年边哭边咳地把他们的来意说了个清楚。
原来是看她在厨房里头忙活了半天,就想着要帮帮忙,于是眼看着那些勺子以明显已经用了许久,就想着洗一洗她拿着也是舒心一些,就自作主张地收拾了起来,没想到会被秦婳染一声吓就失手打碎。
解释完了,小小的人儿还不停的道歉,只让人听着十分揪心。
阿晋毕竟年岁也不大,更不似沈临舟已经十分沉稳,再加上着实是可怜这两个孩子,说出的话也就带着几分训斥。
“说到底他们也都是好心,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做什么要把人吓成这样?我看你还不如别把他们带出秦家,受旁人的气至少还有荣华富贵,受你的气却还不得不跟你过苦日子。”
秦婳染早在听见秦迎年解释的时候就有些愣神,此时只觉得心中愧疚难当,正想要上前抱抱两人。可才受到惊吓的弟妹却实在是怕她,看见她往前迈了一步就慌忙往后头闪躲。
阿晋赶紧将他们挡在了自己身后,一副对立的姿态。
秦婳染哑然,只能是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之后还是沈临舟先开了口,冷声对阿晋说道:“有你什么事?还不把人送回去。”
阿晋听到此处也知道是自己多管闲事了,于是一手拉着一个把他们送回在李家的住处。
而赵礼左右看了一眼,最后在沈临舟的眼色里头出去找秦辞年与秦迎年了。
“这些东西对你很重要?”沈临舟温声问了一句。
其实在他的想法里头,这些厨房里头的用品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而它之所以会让秦婳染发这么大的脾气,恐怕也是因为这是李老太爷遗物的原因。
可对于秦婳染来说其实并没有矫情至此,想了想,她还是把真正的原因说了来。
“我从小随着外祖父学厨,这些调料罐子几年都没换,我几乎已经用成了习惯。就拿那盐来说,什么菜,要放多少,拿起勺子我也就知道了,如今我这舌头出问题觉不出味道,若连这些习惯也被打破,我又该怎么做?”
沈临舟这才算是明白过来,虽然有些好笑,却也是因她的不自信感到有些心疼。
所以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说起了一个例子。
“前朝有一位探花郎,才情学识都在状元和榜眼之上,可到最后他只位列第三,你可知道为何?”
秦婳染摇了摇头,她也就七岁之前学过些琴棋书画,后头跟了李老太爷就只是认认字拨弄拨弄算盘,哪里会知道这些?
然而沈临舟面上的神情也没变,转而继续与她说道:“殿试之时,这三位辩的是难分高下,最后以这位探花胜出,按理说是该金榜题名中状元才对。可偏偏他的考卷被人传阅之时,丞相大人看了连连摇头,只说这字体仿照前人学了个十成十,未免缺少了自己的风骨,这样一个人就算为官也难成大气。”
“仅仅只是字体罢了,就这么决定忽略他的才学,岂不是本末倒置?”秦婳染疑惑问道。
沈临舟笑了笑,没说赞同也没说反对,而是继续和她谈起,“咱们刚学练字之时,肯定都得临摹先人,否则自己哪怕写的歪七扭八,也终是不觉哪里有误。这位探花郎因仰慕先人将其字体学得出神入化,几乎每一处如何落笔都刻在了骨子里头,丞相就说,若抛弃先人智慧,只让按照自己的风格赋诗一首。”
秦婳染听到此处微微蹙眉,“若无先人智慧,那后者所思所想都没了依据,无中生有,又有几个能成大才的?”
对于这一点沈临舟还是愿意认同的,于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先人之所以名传至今,皆因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之中有所建树,可如果后人一味仿照却无自己的思想,那又有何用?就如那字体,都有先人留以帖子供人临摹,则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秦婳染这才算是稍稍明白沈临舟的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探花郎沉默许久,笔尖在那纸上都凝成了一团墨迹,他却终究没能下笔,最后默然屈居第三。而在此之后三四十年,他也确实是如同那位丞相猜测所说,自为官期间并无多少功绩,明明有状元之才,却庸庸碌碌一生。到老了他们那时的榜眼都做上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他却还只是一个从三品官。由此可见,墨守成规不懂变通,纵技艺再怎么纯熟,到底也是无用。‘’
说了这么多,其实沈临舟和李老太爷曾经的想法相差无几,只是因为他把话说的委婉,而李老太爷就只知晓训斥的缘故,前者的说法更能够让她接受一些,此时望着那一地狼藉,慢慢也就释然了。
“可辞年与迎年那边……我要如何?”秦婳染问道。
有关于道理,沈临舟自问心中还算清楚明白,所以足够为人解惑,也不会觉得这是误人子弟,然而涉及到人情方面,他自己尚且都是弄不明白,又如何能够劝服秦婳染?
只是对上那双无比信任的目光,沈临舟又觉得自己若是说不出来未免掉价,思来想去这才说道:“你和他们之前尚且都不熟悉,会有一两个误会都是常事,解释开了也就好了。更何况我看他们畏畏缩缩的模样,在秦家的时候估计也没少受苦,你就多多担待一些,谁让你是他们的长姐呢?”
小孩子就是最好哄骗,对上弟弟妹妹,只需说“你是长者”,就能给这个年岁的孩子以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往往这个时候总能叫他们放下芥蒂。
此时秦婳染就是这般。只不过沈临舟看着这样的她,却又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沈家人情淡薄,兄弟姐妹之间不争不抢就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一件事情了,要说起众人之间情深义重,那是断然没有过的事情。
所以沈临舟也稍稍有些好奇秦婳染若站在自己的位置会如何选择,于是问道:“假若你舅舅家的孩子对你无情,你当如何?”
秦婳染压根不知道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只是挠了挠头,颇有些奇怪的回道:“我舅舅家的孩子又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他爹他娘尚且对我如此,我又何必给他脸面忍让他?你且叫他们敢来招我,我定然来一个打一个,还能对我无情?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做什么。”
说着说着竟然是动了真火,沈临舟也觉得自己问这些难免好笑,连忙相劝。
“不是还要找弟妹解释吗?你还杵这儿杵着做什么?”
秦婳染这才想起还有两个弟妹的事情没有解决,当时就垮下了脸色。
“那我去了。”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声,似乎还想着让沈临舟跟她一起。
然而这种事情若沈临舟跟着就未免有些不合适了,他就只是摆了摆手,心中奇怪这小丫头为何对自己突然有了依赖的心思。
不过仔细一想,自己是在李老太爷刚走的时候闯入她的生活之中,即便一开始闹了些不愉,可说到底有那二百两的事情在先,秦婳染大约也是把他当成了能够为她指引方向的人。
沈临舟这么想着,心中却多少觉得有些好笑,毕竟他自己可都还不知以后的路要怎么走,眼下却已经被迫关心起了旁人的人生。
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