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不觉地,就滑到了一年的末尾,现在已到了隆晖四年的腊月。
腊月一到,就进入了一年中最后的忙碌,有诸多事宜要盘点结算,还要制定对明年的规划,朝堂上下忙得不亦乐乎。但在忙碌之余,喜庆的气氛也越來越浓。毕竟忙完这一段就是新年了,有一个长长的年假,让辛劳了整年的人们放松调整。
凌尧帝陈天景自然是整个大渊最忙碌的人,但她对新年却沒什么期待,也沒有什么欢喜的心情。因为贺云阳最近心情极糟,而贺云阳心情不好的原因,是因为秋荻夫人快不行了。
秋荻夫人的病情开始于两个月前,起初就是普通的伤风,却久治不愈。一个月前添了咳血的毛病,到了现在人已经昏迷不醒,回天乏术了。
其实起初的病症并不严重,如果能及时治疗的话绝到不了现在的地步,可是……
一个月前贺云阳在寄思帕上写,“母亲自病后就不见我,所有治疗都由王太医负责。我几次想去看她为她诊治,都在她房门前被挡了下來,她的侍女说,‘夫人有命,她的身体不用三皇子牵心挂怀,三皇子请回!’可我从王太医那里了解到母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有一天我执意要进去看她,是母亲自己说话阻止了我,她说她不想见我,她让我别操她的心,守好自己的心才最要紧。”
尽管写在帕子上的字不会有情绪变化,但贺云阳当时被母亲拒见时心里的难受,写字时嘴角的苦笑天景都能想到。一想到就不由替贺云阳生气寒心。这世上大概再不会有像秋荻夫人这么糊涂的女人了,她只有一个儿子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了二十多年。她居然不信他!她以为他去看她,关心她的病情,是想要趁机下毒害她吗?真是难为她怎么想出來的。贺云阳如果真有这般狠决,齐朝的江山早就易主多年了。贺云阳就是为了她这个母亲咬牙苦忍了这么多年,换來的,就是这样冷漠猜忌的一句话:守好自己的心!
天景嗤笑。谁的心,谁自己知道!
最近和贺云阳说话很难很口是心非,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是不能吐露的。她在贺云阳面前嚣张霸道惯了,但她知道,再亲密的关系也是有分寸底线的。贺云阳的分寸底线就是他母亲。或许也并非因为他和母亲有多么深的感情,而是他为这层淡薄的母子关系付出的牺牲和委屈太多,因此不愿意有人说母亲的不好,即使是天景也不可以。
于是天景在帕子上写“沒事的”,“别担心,你母亲一定会好起來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你母亲会于心不安的”。
这些话着实太假,而贺云阳的回答通常是“嗯”,“好”,“知道了”。天景沒脾气了,估计贺云阳看到她的假话也很无奈,想不出好的回答,只能这样敷衍了。
除夕夜宴。大渊皇宫里每年除夕都有夜宴。臣子们要和跟皇帝吃过饭之后才能回家去团聚。凌尧帝觉得这挺沒道理,估计沒有哪个臣子喜欢在这么拘束的环境里吃年夜饭,她身为皇帝也挺不喜欢。但沒办法,祖上立下的规矩嘛,不喜欢也得照办。
结束了和臣子们的团圆饭,天景又直到明华苑,去吃她和清和,再加上允炆三个人的真正的团圆饭。她还想着饭后要去看玄明,她每年都会在特别的几个日子去看他。玄明告诫过她不要常去看他,免得惹臣子非议。她也知是如此,但每年总要去几次。
她终于在三个地方吃完了三顿团圆饭,在定更前回到隆华殿。刚铺开寄思帕想跟贺云阳说话,帕子上已经悠悠地浮出他的字迹,“天景,我母亲在半个时辰前去世了!”
天景看着这句话。被三顿饭中的很多杯酒弄的有些晕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贺云阳只是告知了她一声,语气淡淡,沒有一个字的情绪表达。也许他真的不伤心,那么薄凉寡淡的母子情,有何值得留恋?
天景看着这句话,细细品咂,品出了两层滋味。其一是那个美丽但命薄的女子终于解脱了,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爱和怨,从此不用再纠结帝王和儿子之间。
其二、天景似乎听到“咔嗒”一声轻响,那是一把陈年大锁打开的声音,困住贺云阳这么多年的枷锁终于打开了。锁开链断走金龙,齐朝的江山,很快就要换上新主了。
天景想了想,在砚上蘸饱笔,再不提什么节哀顺变的假话,直接切入正題,“我有整整十天的年假,明日是初一,我要主持祭祖的仪式,这样,明日晚上你來接我,我陪你这几天。”
初一的晚上,一身孝衣的贺云阳看到了一身素白的陈天景,她手边还有一个小包袱。
“贺云阳,你想不想哭?我以前在你衣服上抹过好多眼泪呢,现在你也可以在我衣服上抹眼泪。”天景很大方的表示。
他摇摇头,“我也知道母亲亡故,为人子都必当哀恸,可我就是不想哭。我努力过了,可就是不想哭。”
天景摸摸他的脸,“不想哭就不哭。反正你为了母亲所做的,天都看到了,不会因为你沒哭而怪你不孝,你若不孝,天下就沒孝子了!”
他点点头,“可虽说你放年假,离开这么多天总也不妥吧?就算沒有朝臣來找你,但清和跟允炆呢?他们如果发现你失踪了,该怎么解释?”
“你放心吧。我和清和姐姐说了,年假期间我想去行宫呆几天,有些事情要静心考虑。拜托她照顾好允炆。对隆华殿的那几个侍卫和宫女,我也用瞳术下了我去了行宫的的指令,就算是有朝臣來找我,他们也会这样回复。只要不在这几天突然出大事,沒人能发现我失踪了,你别忘了,我的运气一向不错的。”
“这样啊,那我们走吧!”
天景点头,抱起她的小包袱。既然要去好几天,总得带几件替换的衣服,这本來很正常。但是眼下,怎么总有种两人相约私奔的感觉?
“贺云阳,你母亲生病这一段,你父皇可去看过她吗?”
“沒有。”贺云阳深吸了一口高空凛冽的风,声音也是寒冷的,“前天晚上,母亲陷入弥留之际。我去求父皇來看她。父皇在瑞月宫和容妃喝酒,我就在外面跪求,他知道我在外面跪着,知道母亲已经不行了,可他不见我。三更前瑞月宫里丝竹管乐,歌舞升平。三更后熄了灯,自然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守门的内侍让我回去,说皇上不会见我的。可是我想,母亲一直是想着他的呀,这最后一面的,见不到就太遗憾了。我就一直等,总觉得也许下一刻,父皇就能想起母亲的好。可我等到五更天,父皇终于出來了,可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直接上朝去了。母亲去世后的这一天他也沒有來过秋蝉阁。人的心哪,怎么可以狠到这个地步!”
天景仰头看他,尽管贺云阳倔强地扭过脸,她还是看到了他的泪,她小声道,“贺云阳,我的肩膀借给你用!”
“我又沒哭!用你的肩膀做什么!”
“我知道你沒哭,可是风太大了,吹得眼睛不舒服会流泪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说得是,风真是太大了!”
他抱紧她,把脸压在她的肩上。抱怨着,“天景,你的肩太单薄了。”
她轻拍他的背,无奈道,“将就吧,反正你的脸也不大。”
秋蝉阁一共只有三个服侍的人,一个老内侍一个老嬷嬷,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再加上贺云祥,为秋荻夫人守灵的也只有四个人。
贺云祥看看陈天景,再看看她手里的小包袱,再看看哥哥,眼神又佩服又困惑,踌躇问道,“哥哥,你打算怎么安排?”
“天景住我屋里,我搬到母亲的房间去住。”贺云阳一句话就安排好了,对天景道,“走,我带你去把东西放下。”
天景抱着小包袱跟他走,临走前望了一眼秋荻夫人的停灵之处。那口黑漆的棺材单薄而冰凉,就和躺在里面的那个女人一样。
她跟着贺云阳进了他的那间小屋,反手关上门,把包袱随便一丢,压低了声音问道,“贺云阳,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來吗?”
“你,不是……”
“我当然不是单纯來给你母亲守灵的!贺云阳,我不信你沒有计划,我不信你不知道这几天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她紧盯着他,“这些你是想到的吧?”
“我是考虑到了,可是我沒想到你会先提出來,我以为你会觉得我立刻动手有些急!”
“有什么急的。我不想说你母亲的不是,这些你自己心里也都清楚。你为她做的已经够了。何况,她只是不让你在她生前动手,又沒说要让你为她守孝三年再动手。贺云阳,你现在就是要和你父皇抢时间,如果错过头七这几天,以后再动手,就会困难很多危险很多,会多死很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