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大姐,是小妹心中不爽,想到宫外游玩一番,大姐我们去吧
(七)大姐,你看,那一年轻汉子,哭哭啼啼不知为了何事
(七)我看他孤孤单单,无依无靠,到是可怜
(七)看天上,阴森森寂寞如牢坚;看人间,董永将去受熬煎。守着这孤单岁月何时了,今日我定要去人间
(大)唉,傻丫头
(七)望求大姐鼎力成全……”
………
“……原来,是讲董永的事么?”
留莺见秦音音刚接过她按要求写好的“戏文”,就挑了一下眉,心里一个“咯噔”,连忙道:“您……也知道董永?”
秦音音从手里的一打儿宣纸后抬头,看了坐在对面的留莺一眼。
“‘董永遭家贫,父老财无遗。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责家填门户,不知何用归。天人秉至德,神女为秉机。’前朝才子曹子建的文章我还是记得几段的。我娘自小就把我当接班儿的培养,文武兼修,严格的很。你这样问,未免小瞧了我粱梦阁。”顿了顿,“不过你这字迹,是得好好练练。平日里就不必让客人看着了。”
“……是。”留莺交叠的双手捻了捻手心里隐约渗出地汗意。其实她已经抽空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毛笔字了,本以为差不多能拿得出门去了,谁知在秦音音这里还远远不够。
秦音音复低下头去,接着看戏文。
…………
………
(董)这位大姐,你三番两次拦阻与我是何道理
(七)呀呀啐,自古到大路通天各走各边,难道说你走得我站都站不得么
……
(七)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愿与你……
(董)与我怎样?
(七)配成婚!
(董大惊)陌路相逢怎能成婚,只是我落得这般光景,若是与她成婚,岂不害她一世受苦
(董搪塞)好到是好,只是这荒郊野外无有主婚为媒之人也是枉然
(七灵机一动施法术)那厢有一株槐荫树就请它为媒如何
(董)槐荫树,槐荫树,我与这位大姐结为夫妇,请你为媒,你开口讲话
(槐开口)槐荫开口把话提呀,叫声董永你听知,你与大姐成婚配,槐荫与你做红媒
……
(董)我上无片瓦遮身体,下无寸土立足基,大姐与我成婚配,怕的是到后来连累与你挨冻受饥
(七)上无片瓦我不怪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我二人患难夫妻成婚配,任凭是海枯石烂我一片真心永不移
……
(员外)董永啊,她是何人哪
(董)她,她是我的妻子
(员外)我要她在一夜之间与我织成十匹锦绢。织不成,我要将三年长工在加三年!
(董)娘子我看你还是连夜逃走了吧
(七)董郎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岂能连累董郎。
…………
………
秦音音看得仔细,反复翻了良久,方才揉着眉心放下手中的纸。
坐在桌子另一面的留莺早就等着急了,趁着秦音音揉眉沉思的空档,小心翼翼地问道:“音音姐,这个……怎么样?”
秦音音斟酌了一下,开口:“尚可。”
留莺轻轻松了一口气。秦音音嘴里的“尚可”就是常人说的“很好”了。
“只是,这结尾处……”
留莺立即会意:“我知道,您想说的是这悲剧的结局。我最初知道董永七仙女在这里竟然被迫分离没能相守到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但是我还是没有做任何改动地交给你,就像我娘当初教我的那样。您若是非让我改,倒也不是不能。只是我仍觉得,在人们都听惯了‘大团圆’的故事,突如其来的‘悲剧’或许能更令人印象深刻也说不定。”
秦音音闻言挑了挑眉,哂然一笑:“可巧了,我正是看上了你说的这个‘悲剧’,你无需作出多余的改动。我方才只是想跟你说,这结尾处的天兵天将,还有那个坏人员外,是不是须得要男子来才行呢……会不会太麻烦?”
“哦原来不是叫我改结局啊……”留莺脸微微发烫,暗暗提醒自己下次不论是多让自己激动的话题,也一定绝对不能再丢人现眼地抢话说了……“咦,不对!音音姐,你是不是还少算了一个,董永也是男子呀?”
秦音音听后眉毛微微一扬,俯下`身子,越过横在两人中间的小案几,修长的手指准确地托住了留莺的下巴上,略施粉黛的脸庞凑了近来,歪着嘴邪邪一笑,竟将楼里四处拈花揩油的男客们的样子学了个八成,本就略显中性的嗓音被刻意压低,从中还透出丝丝缕缕的磁性质感来。
“怎么,我来唱董永,不行么?”
留莺的心脏被惊吓地碰碰地跳:“……行、行!”
秦音音松手抽身,歪头看着留莺,继续哑音道:“你还是不信我。要不要我现在就唱一段给你?”随手抽`出一页《天仙配》的词谱,酝酿了一下竟然真的唱了出来:
“‘娘子,你真的织成十匹锦绢了!一见锦绢色`色新,娘子果然有才能。织蝴蝶蝴蝶成双对,织鸳鸯鸳鸯不离分。娘子手艺巧,娘子手艺精,莫非你是织女星……’”
留莺呆滞了半晌。正当秦音音纳闷的时候,她忽然躬身抱拳:“音音姐,留莺佩服您!”
这下轮到秦音音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
留莺尴尬地看着她也不知为何大笑到失仪。
终于乐够了,秦音音起身拍拍留莺:“那就这么定了,由我来饰董永。”
留莺郑重地点了下头:“嗯,音音姐演董永非常合适!”
“又说套话!”秦音音嗤笑一声,随即又轻叹,“你送来的这出黄梅戏,虽说言辞粗浅,却也胜在通俗易懂,曲调动听,可以一试。咱粱梦阁已经好久没有什么惊艳绝伦的东西能拿得出手了。老人儿就是那些本事,鲜有突破,看多了也就不新鲜了。新人呢,也没一个能挑起大梁的。倒是叫明月楼那边肤浅廉价却又层出不穷的小娘们,日渐阻了咱的财路。若是此此真能行得通,我也就不计较你的天真稚`嫩了,我愿使它助你,争夺新一轮的花魁!”
“花魁?!”留莺微惊。此前她几乎没想过要争取这个头衔。
秦音音再次欺身而上,哑声诱`惑道:“怎么,你愿不愿尝试一下?就在一年后的夏季,粱梦阁最残酷的夜和最光耀的明天?跟那个相比,斗艳夜都还只是小打小闹,只有在那一夜你才能看到别人最后的手段。而那,才是你、才是你们,真正梦寐的一刻。”
“真正梦寐的……”留莺瞪大了眼睛,心砰砰直跳。她从没觉得自己距离自己的终极梦想,那么的近过。她真正梦寐的舞台啊……
秦音音趁热打铁:“做我的七仙女吧,留莺。既身为璞玉浑金,就要时刻抱有被狠狠琢磨的觉悟!”
“好!”留莺低吼一声,镇定了一下心情,慢慢说道,“谢谢你,音音姐。我要演七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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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音音那出来,留莺在得到了五钱的零花钱之外,还紧张出了一身的汗。正想着回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的时候,一抬头看见自个儿房门口正站着一个男人。
“黎公子?”
留莺惊讶地看着那个有着金鱼眼睛的漂亮男人。他的身形更加瘦弱单薄了,脸色也愈发苍白,眼窝深陷了下去,精神看上去也很不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您还好吗?您是来找我的?”留莺有些担心地问道。
黎“金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强笑道:“秦音音姑娘让我在这儿等你的。我……能不能在你这儿坐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很快就走。”
听见这个请求,留莺一皱眉。她的房间还曾未招待过任何一个客人,是绝对私人的空间,甚至连林鸢都不曾涉足。她本不愿答应,但一转眼看到男人露出了乞求似的可怜模样,就实在忍不下心来拒绝他了。
最终留莺还是强忍住身上汗湿的粘腻感和内心的别扭,把他请进了门。
哎,幸好,她昨天才打扫过房间。
“抱歉,这里没有什么能招待你的。我这儿从来没有来过客人……”
黎“金鱼”闻言一愣,而后微微展颜而笑,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显出一抹红`润来。
留莺忽然反应过来,这人是唐璇的“旧情人”,想必是进过这房间,于是连忙补上了一句:“除了您……呃,要不我去楼下拿点饮品和点心?”
“不必了,”男人眼神温柔地看着她,“白水就好。”
“……我还是下去给您取壶茶来吧,”留莺尴尬地笑笑,“我这里只有隔夜的水……对不起!”说完一鞠躬,转头就往楼下跑,任凭男人在后面怎么喊都不停。
桑旻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心翼翼的姑娘跑走,留他一个人独自呆在她那没有其他人来过的房间里。远去的身影跟上次在雅间急切地想要给自己尝一块莲蓉水晶糕的样子再次重合起来。他低眉,轻轻摇了摇头:“果然还是老样子……”
抬头环顾四周,细细地打量。
由于留莺才搬回人字一号,脱离“穷困线”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好好置办家什,使得这个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一床一桌一橱,一个梳妆台,几个小圆凳,以及挂在墙上的一把筝和倚在墙角的那架熟悉的羯鼓。
桑旻忽然很想去敲一敲那羯鼓。他撑着有些虚软无力腿站起来,走到羯鼓边,拾起放在一旁的鼓槌。鼓槌很旧,被千锤万打的棱角早被磨圆磨平,细看还有隐隐的擦痕。男人轻轻磨砂着,仿佛在抚摸着她……
桑旻脸越来越红,忽然受不住大声咳嗽起来。隐在暗处的许湾赶忙上前递了瓶汤药来。
桑旻接过灌了几口,勉强压下咳意,脸上的红潮倒是愈发的泛滥开来。
许湾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忽然道:“主子您何苦如此折磨自己,您要是真喜欢她,何不……”
桑旻双眸大睁,爆喝一声:“你放肆!”
许湾立即单膝跪地:“主子切勿过分忧思郁怒,这样伤身又伤……”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桑旻气得猛然将手中的鼓槌掷向许湾。
许湾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手指粗的木棍不偏不倚地砸在他高耸的鼻梁上。鼻腔里蓦然一酸,一小股浓稠的液体就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一阵麻痒过后,“吧嗒”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拇指肚大小的红色暗渍。
桑旻没想到他竟然把许湾砸伤了,怔忡片刻才发觉许湾还塑像似的跪在地上,似是在等待自己更加严苛的责罚。他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条白色绣着金边的手帕来,俯下`身,轻轻按在许湾的鼻子上。
“主子……”许湾惊愕地抬起头来。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人,也不是不了解留莺姑娘,更不是看不清现在的情况。既然都明白,那你何苦要说出那样的话来惹我生气,还平白糟蹋了……糟蹋了自己的心……”
许湾的表情在桑旻话音落下之后,几乎变成了莫大的恐惧,他僵硬着高大的身体,一边轻摇着头一边哑声哀求道:“主子,我……”
“唉……”桑旻立直身子,岔开了话,“她要回来了,你收拾一下,藏起来吧。”
许湾如蒙大赦,飞快地拾回滚落的鼓槌,用袖子抹干了地上的血迹,三步两步消失在窗口。
所以,当留莺端着茶水点心回到房间里时,见到的还是黎“金鱼”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的情境。
留莺抱歉地笑笑:“公子久等了。准备茶水花了些时间。嗯……要不要请……那位壮士也一起来喝个茶?我刚好泡了三杯……”
“那位壮士?哦,你说许湾啊。”桑旻脑海中会闪过刚才的场景,“他就不必了,他不喝茶。”
“哦……”留莺应着,端了盏茶递给黎“金鱼”,“那公子您请用茶。”
“多谢。”
黎“金鱼”接过那只特大号的建盏,低头见里面漂浮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金黄色的花,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来。
微微讶然:“这是……皇菊?”
留莺微笑:“正是金丝皇菊!用滚烫煮开的老白茶直接冲泡,再加了几粒枸杞,润喉明目,消暑生津,清热去火。厨房豆芽大哥说了,全皇城也没几只像粱梦阁里收来的这些如此大个头儿的皇菊呢,我还特意从其中给您挑了最大的一只。只是怕开水烫着您,就凉一会儿才端上来。您等急了吧?对不起。”
“没有,以后你也不必再向我道歉。”他低头浅抿了一口,“很好喝,多谢。”
“那您要不要用些点心?我特意要了个什锦拼盘,有桂花糕,有龙须酥,有冰点……”
“留莺姑娘,多谢。只是,我都吃不下,不论我吃什么东西进去,过一会都会吐出来。”
留莺见黎“金鱼”好看的面皮下藏不住的灰败惨淡之色,担忧道:“敢问公子,您是……生了什么病么?”
他摇头:“没有。只是近来有些事情,令人心情不畅。”
留莺听了叹了口气,道:“正是心情不好,才更不能忽视了进食。只有好好的吃饭才能有力气去解决问题。解决了,心情自然就好了。只要‘留得青山在’,就没有人熬过不去的坎儿。”
黎“金鱼”闻言,越发笑得凄楚。
“解决?解决不了了。他们跟我说,我的母亲……就快要没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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