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莺射中了三只之后,全场哗然,谁都没想到今日的第一个全壶是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险险地射下来的。大家陪喝了三杯酒,心里纷纷嘀咕着林鸢和他的女人一定是交到了狗屎运。
场上的投壶继续,场下没挨到的人也继续提心吊胆。
不过提心吊胆的人里面显然已经不包括留莺和林鸢这两位了。
他俩人在投中第一支菊矢之后同时松了一口气,中第二支的时候同时惊讶了一下,再连着中第三只的时候几乎要同时仰天长笑了。所以,就连林鸢在所有人都忙着喝酒的时候偷偷亲了留莺一口的时候,留莺都没有再矜持地计较什么。
接下来两个人窝在小桌前吃吃美食,喝喝小酒,看看各路人士手抖三次之后被迫推上去不情不愿地表演个节目,从剑器舞到西凉乐欣赏了个遍。一边欣赏着,俩人一边小声地评头论足,还就“器乐与人声”这一两人共同热爱的话题讨论了半天。
管乐弦乐与人声,都有着各自的和谐动听。哪里音调不对,听得出来,却讲不出道理,这是音乐的神奇之处
然而自古,人们却对它们的喜爱程度,多是吹器小于弦乐、弦乐小于人声的。就连留莺这么广博地热爱音乐的人,曾经存满了手机的几千首歌曲里,非人声的纯音乐统共也超不过三成。究其原因,林鸢总结,大概正是人声中所能传达的情感要远盛于其它任何器乐吧……
终于一圈投壶轮下来,在座的人陪喝完最后一杯酒。
程文彦仰头看天。一派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还尚早。
见大家伙的饭也都吃的差不多了,程文彦便吩咐了下人端上早就备下的瓜果点心,将残羹换下。
接下来便是一段“谁能谁就上”的自由表演活动时间。
“想上去‘秀’一把么?”
林鸢嚼着程家厨子自己研制的一种米果糕点,一面用上了留莺才教给他的新鲜词汇。
“才不要!”即使杯子再小也跟着喝了不少的酒,不但脑袋有点晕乎,连嗓子也开始火烧火燎。在这种状态下,留莺绝不会勉强自己的嗓子。
林鸢会意:“那我们就……”
“林鸢公子!”
忽然有人打断了林鸢想说的话,回头看去,竟是阿默尔带来的姑娘,黄咏衿。
林鸢对留莺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温温和和地对来人笑道:“黄姑娘有何事指教?”
“指教怎敢当。”黄咏衿掩口娇笑一声,“小女子是来乞词的。”
“乞词?”林鸢微惊,转头去看阿默尔,此时的阿默尔正满脸通红地跟邻桌的一个小武将拼酒呢,压根没意识到这边的情况。
“呵,林鸢公子多虑了。不是我家主人叫我来的,是我自作主张来找林鸢公子的。”
自作主张来找林鸢公子?
留莺本来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一旁,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打量着黄咏衿。
黄咏衿五官虽说平平,但胜在身材惹眼。丰胸,纤腰,翘臀,样样惹人的目光流连。
留莺不由得皱了皱眉,只听黄咏衿继续笑道:“自上次在胡人酒肆一宴,听公子赋诗一首,小女子对公子甚是倾慕佩服,念念不忘,一直想着得个机会亲自向公子乞得佳词一首。若今日能求得,那小女子今日也就无憾了。”
“呵……”林鸢接过黄咏衿递来的纸笔,刚想笑着答应下来,突然感到身后一束火辣辣酸溜溜的目光。连忙回头,只看到留莺一张面无表情的臭脸。
林鸢一愣,终究笑了笑,婉言拒绝:“在下的词,填的实在算不得多好。再者,今日身体略有不适,可能得辜负姑娘的一番好意了……不过,姑娘若想得佳词一首,何不去向卞三郎乞词试试呢?”
“卞、卞三郎?”黄咏衿一愣。禁不住看了身后已经算得上是烂醉的中年书生一眼。
见黄咏衿不信的样子,林鸢微微有些诧异:“姑娘不晓得卞三郎么?卞三郎就是崇安公子啊!”
黄咏衿得到林鸢的确认之后眼睛都瞪圆了,小声道:“崇安公子?!他就是崇安公子?京城大名鼎鼎的崇安公子怎么会……潦倒成这样……”
“所以他是真的决心离京了。姑娘过了今天可就再也求不到崇安公子的词了……”林鸢叹了口气,低声道,“姑娘若是心怜他,不妨在乞词之后以金物资给他,帮他积累些离京的路费,如今他……需要这些。”
“这是自然、自然……”黄咏衿惊疑不定地看了卞三郎一眼,飞快地跑回去找阿默尔取银子。
“……”留莺一直望着林鸢默默不语。
林鸢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了?生气了?吃醋了?”
留莺摇摇头:“没有生气……也没有吃醋。”
“说谎,我都闻到了。”林鸢伸手捧住她的脸,对上她躲闪的双眸,“别告诉我,那是你喝下去的酒发酵出来的酸味。”
“……”留莺微赧,泄气道,“好吧我承认,刚刚是有点不高兴……不过那不仅是吃醋。”
“那……是什么?”
“是怀疑和嫉妒。”
“怀疑和嫉妒?”林鸢疑惑,“这两个词难道不就是吃醋的意思么?”
留莺摇头:“我怀疑,是他们口中的你和我眼中的相差甚远的。我嫉妒,是嫉妒他们看得到你的我看不到那一面。”
留莺看着男人一脸懵懂的样子,苦笑一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的感受。我不知道是我太粗心还是你太多面。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
林鸢怔忡。
留莺长叹一声,把男人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轻轻拢在手心里:“笙烟姐私下里跟我说过很多次,勿要对你掏心窝子,勿要陷得太深。她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若是对客人做不到无情无义,那我们最终多是会被人始乱终弃……”
林鸢连忙打断:“我永远不会抛弃……”
“嘘——”留莺截断了他的话,“不要许诺永远……世间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就像妈妈一样。说好了要永远陪她长大、陪着她变老的……
林鸢急了:“我真的不会弃你而去……我并非那些杨花心性的纨绔,我……离不开你……”
“嗯,我知道。我也是离不开你的……”
留莺忽热很想拥抱眼前的这个男人,把他紧紧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于是,她便这样做了。在心里忍耐了许久许久的不安,丝丝缕缕地冒出头来,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想把心里隐瞒的情愫统统吐出来,她急切地想要一吐为快,想要给他看看她胸口的那颗赤诚的心。
“我从不知道你会做诗、会填词,我也不知道你在京城有这么大的名气。这些关于你自己的事,你从来不会跟我说。每日我们在一起,都是我一个人在说我知道的故事,说我喜欢的歌和曲。而你,从来只是笑着逗弄我、只是不经意地附和、只是顺着我的话略抒己见罢了——也怪我浅薄,即使只是你的略抒己见,竟也能把我迷成这样。”
留莺把脸从林鸢怀中抬起来,她鼓起勇气直视他有些迷茫的眼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脸上竟能掩饰好所有难过的情绪,相反的,还能够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几乎没有主动去找过我,林鸢,都是我在干活之余去天字一号寻你。只要没有在外赴宴,你不是在静静地读书就是在给书做批注。你做的事情我都不太懂,你也从来不主动说给我听……现在想想,笙烟姐说的不错,你之于我像是一个长期而私密的客人,不同的是我会把我的新曲儿最先唱给你听……
“我几乎无所保留,可你对我却几乎毫无破绽。”
留莺的笑脸挂不住了,她沮丧地垂下了头。
她忽然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就把实话挑明。这些话不仅是在鞭策林鸢的不是,更是在抠弄她自己的伤口。她那从没被人发现的丑陋的自卑,终于被自己强硬地暴露在阳光下,暴露在她最珍惜、最不想失去的人眼前。而这个人,却有可能,因为这些触碰到人心真相的语言,而恼羞成怒、而一走了之——虽然只是可能,一个很小很小的可能,却也足以让她那颗心赤诚却脆弱的心,疼如针刺。
林鸢怎么也想不到,他过分的低调、他习惯性的疏懒,让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痛苦至此。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旁人了,紧紧地抱住留莺,将他冒出青青胡茬的脸搁在她的肩窝,轻轻地磨蹭,轻轻地亲吻,轻轻的呢喃。
“对不起,莺,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我以为,这样深切地爱着美妙的乐曲的你,是不会耐烦我都不耐烦的那些旁的琐事……我不是故意对你隐瞒,你看,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把娘的事都告诉你了么。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让你知道的了,我只是怕你知道后,会厌恶我做给别人看的虚与委蛇的嘴脸……那些偶成的诗也是,里面连我半分的真心都没有,而不是像我每天晚上在天字一号见到你时,是真心的轻松和欣喜……我一直以为你是能体会到我的真心实意的……对不起,是我不对,让你忧心成这样……”
留莺愣住。她只是恼恨他隐瞒自己的不是,却从没设身处地地想过他这么做的理由。
一股名为委屈的情绪丝丝缕缕地生长出来。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这个男人委屈。好心好意地为自己着想,却被误解成这样。
她趁泪意涌上来之前,抱住了林鸢搁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闭着眼睛,歪头吻了吻他高高束起的黑亮头发。
留莺轻叹:“对不起,我……”
“汪公子,请您自重!”
一声清叱打断了留莺和林鸢两个人脉脉的倾诉衷肠。
留莺身子一震,忽的清醒过来,连忙拍拍林鸢,让他把自己放开。
林鸢不满地嘟囔一声,手没有松,却是把头抬起来,循声望过去。
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授命而四方敬酒的柳成丝。
被称为汪世子的黑胖男人一脸酒气,正不悦地瞪着从他手下逃开的柳成丝。
柳成丝胸脯急速地上下起伏,好看的脸蛋上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羞恼而变得通红。原本黄灿灿红艳艳的舞裙像是被人用力拉扯过一样,几块丝滑昂贵的薄纱从腰间滑落,不自然地垂落在地上。
随着柳成丝的一声呼叫,宴上蓦然一静。大家同时禁声,扭头看去。
柳成丝的丈夫、宴会的主持者程文彦公子,方才正把一个衣着暴露的舞女抱在怀里卿卿我我,闻声不禁不耐地抿了抿嘴,盯着柳成丝不客气地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给汪世子敬的酒?”
留莺一皱眉。她想起来了,这个汪公子她也是见过的,正是她在雅间端盘子的第一天,那个差点要强迫她的老色鬼。她刚想起身,却觉得肩上一沉,被林鸢强压着坐了回去。
她蹙着眉,看着林鸢微不可见地对自己摇了摇头。她心情颇为复杂地压下心头的火气,继续默默地观望。
柳成丝听了程公子的话一怔,随即大着胆子,辩解道:“奴家方才正要跟汪世子敬酒,奈何汪世子醉后甚是粗鲁,奴家一时不堪……”
程公子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我只问你,有没有听我的话好好给汪世子敬个酒?”
“尚未来得及……”
程公子闻言,把怀中的舞女推到一边,坐端正,对柳成丝冷漠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重新敬汪世子一杯?”
柳成丝被狠狠噎了一下,身体被急速上头的酒气顶了一个虚晃。
程家外室的头衔她已经顶了一年多,算起来也是他最得意的女人了。可他到底不是原来宁可在家里面闹得翻了天也非得把她纳进门来、白天黑夜都恨不得黏在一起的那个人了。虽然他自始至终不曾亏待自己,只是凭他喜新厌旧的性子,自己又能得宠几天?今日不过是让她陪个登徒子喝酒罢了,若是真拂了他的面子,背后还未必怎样厌烦自己;若是有一天她真的失了宠……
思已至此,柳成丝认命了:“遵命。”
程文彦这才缓和下脸色,朝柳成丝微微抬了抬下巴。
柳成丝淡淡地回了一笑。那笑容浅淡的几乎要看不出来。
清酒满杯,她冲着愠色已褪的汪世子遥遥一举:“世子请,成丝先干为敬!”掩口仰头,一饮而尽。
汪世子得意地把酒饮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却被一旁的查仁义先叫了声好。
“成丝窈窕,世子风流,程兄更是有大气量,令小弟无比佩服!”半酣的查仁义为自己斟满一杯,兴致勃勃的举杯,“今日竟得见如此雅人雅事,我敬各位一杯,聊表心意。”
“好!查贤弟说的好!”汪世子第一个附和,“程兄,那我也得多敬你两杯!”
留莺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几个人也跟着举杯畅饮,当即又惊又怒。
怎么,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女人,还成了大气量了么?
目光一转,却看见柳成丝正笑着陪那群仰慕程文彦“大气量”的男人们喝酒,而那些男人们,有的也带来他们的女伴来,那些女伴竟然都也静静地跪坐在一旁,笑盈盈的又麻木空洞地望着这些男人。
骄傲地有如孔雀一般的单凤,竟也老老实实地跪坐在查公子的身后,不甘又心甘地仰望着他与柳成丝把酒言欢,像是一只被主人驯化了野性的笼中鸟。
留莺悲从中来。女人啊,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何其可哀。自己现在还年轻,手头已经有了点闲钱,有了一个正在稳步上升的很合心意的工作,还有了一个爱着自己、自己又喜欢的男人——像是还有点本事掌控自己的人生似的。可实际谁又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柳成丝,原本不也是明月楼的头牌?不也算是嫁入了豪门?而今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重阳宴,程文彦还叫她来,像一个翩翩起舞的交际花一样穿梭在客人之间,敬酒、喝酒、强颜欢笑,即使是被人骚扰,却反倒受尽责备。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留莺的脑子里忽然不和适宜地冒出了这样一个词。
还不等她再多想些什么,手突然被林鸢握了一下。
“你不想呆在这里,我们就走吧。”
“嗯?”留莺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林鸢却肯定地对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为避免我‘近墨者黑’,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说完他借来旁边卞三郎用剩下的纸笔,很快地做了首应景的诗,以此告别程文彦,随即也不等小童把诗送到程公子手中,他领着留莺的手就悄然离开了。
留莺安静地跟在林鸢,远离了程公子的重阳宴。宴会上菊酒依旧飘香,美食仍然琳琅,美人环肥燕瘦,才子风流倜傥。可留莺却从中看到了满满的腐朽与落后。这么久以来,她又一次感到了自己在这世间深深的无力与格格不入。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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