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罪过。时勿说道。
留莺一愣,很多不太好的念头生了出来。“那她是你的……”私生女么。她想这样问。
可这一回,时勿却没有再纵容留莺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够了……够了!你们只需要知道,这孩子,只要继续好好地呆在这棵树下,终有一天会从迷蒙中清醒过来。而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你病情加重的原因。既然你们决心收养了她,那就好好待她。但是,留莺施主,为了你的自身,也请你离她远一点。就是这些,你们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不要再试图问我其它的问题,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答了。”
“为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留莺被时勿的话完全弄糊涂了,“您这是想要离间我跟孩子的意思么?既然不是,那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您能再说清楚点吗?……”
可无论留莺怎么质问,时勿只是摇头,怎么也不肯多说一句话。被逼得急了,竟然别过脸去,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来。
“你!”留莺气急败坏,想要上前去与时勿理论,可刚往前迈了一步,腿脚一个虚软,差点就向前栽倒地上。
“莺!”林鸢眼疾手快地将人扶住,低头见留莺虚弱难受的模样,他心急如焚,“道长!不论您说什么,我们一切照做就是,还请您一定救救她啊!时勿道长!”
时勿见状,长叹一口气,终是伸出手帮着林鸢把人扶进屋里。
回魂的法事是在房间里完成的。林鸢被时勿请到屋外去等候,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干着急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里面的人等出来。
“留莺!”房门甫一打开,他就焦急地大喊。
可从里面出来的只有时勿一人,林鸢往屋里一看,留莺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她怎么样了,道长?她还没有醒来吗?”
此刻的时勿白着脸,喘着粗气,半晌才平顺过来,有气无力地答他道:“留莺施主不过是睡着了,再有半个时辰就会醒。”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林鸢,“回魂的法事进行地非常顺利,接下来只要照纸面说的做,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林鸢低头扫了一眼,纸上无非是写了些衣食住行中要注意的小事项,再无特别之处了。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来,感激道:
“多谢您,道长,多谢您的救命之恩……道长?道长您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时勿缓缓地摆了两下手:“不必,贫道这就告辞了。贫道还会在昙朗观中停留一段时间,这几个月若再有事情,仍要记得即时去寻我,我必当竭尽全力……啊,万万不要叫她跟孩子太亲近了,切记切记。”
林鸢见时勿一点没有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一愣,旋即回过神来,认真应道:“是,在下必当谨记。”
时勿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欲去。
林鸢见状忙喊住他:“道长大恩,我二人无以为报,这一点心意——”
时勿回身,按住林鸢正要掏荷包的手:“施主无需报答。贫道如此作为,并非是缘于行善之心,不过是为了赎清我的罪过罢了,哪里算得上是恩德呢。吾既无功,又何敢受禄。”说罢,对林鸢微微笑了笑,飘然而去。
林鸢看着黄昏中时勿远去的身姿,心头不觉一凛。
“……道长果真非常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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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莺一觉醒来,额头上的热度果然退下去了。头脑也晴明起来,想起那日对时勿脱口而出的不逊之言,心中懊悔不已,一直想着去趟昙朗观跟道长当面道歉。只是秦音音这两天的怒火跟怨气冲天地旺盛,一个劲儿地压榨着留莺的劳动力,一天到晚地忙着训练新来的小姑娘,哪还有时间上山去?
“哎,算了留莺,等你过段时间闲下来再去也不迟。”林鸢劝她道,“再说了,时勿道长并非世俗之人,人家心怀天地,未必会在乎你的一句道歉。于他而言,或许没有比你好好地遵循他的嘱托养好身体更好的回应了。”
“嗯,那是当然。你也都看到了,我这么一个惜命的人,当然要好好的遵循他的嘱托了!”可不是,如今她的日子过得简直就像是个和尚,早睡早起,滴酒不沾,一日三餐难见一点荤腥。她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只是总觉得这样下去非把林鸢连累地清心寡欲,那可就不好了。
但秦音音却不像留莺这么乐观。因为留莺她不能喝酒的事儿,秦小老板已经气得嘴里长了好几个燎泡了。你说,这新梦阁里的顶梁柱不能喝酒,算个什么事儿?况且这还不算完,留莺这些天又逐渐把“辞职”提上了跟秦音音日常交涉的日程,弄得秦音音不胜其烦。在几番婉拒回避统统无效之后,她终于决定,要跟留莺好好地谈一谈话了。
“你告诉我留莺,你究竟为何铁了心地要离开?”
“您这还不知道吗?我跟林鸢早就决定要成亲了,只待赎身之后,我就正式成家。”说到这儿,留莺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我立过业之后,终于也要成家了。”
秦音音不禁也笑出来了,她这也是头一次见人把“成家立业”这个词用在女人身上呢。也就是留莺做得出来,这一下可真让她更舍不得放人了。
“成家跟立业,从来不是冲突的两件事。”秦音音驳她道,“照你的想法,你一旦选择了成家,就必须得抛弃原先好不容易立起来的事业吗?”
留莺一愣:“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只是……在新梦阁里太累了。我如今已经不是那个钢筋铁柱的留莺了,你也是知道的,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等我成家了,不但要照顾好林鸢的起居,还得肩负起养育小朵儿的重任,若是再跟现在一样,在新梦阁一呆一整天,我……是真的吃不消了。”留莺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好在现在比前两年手头宽裕多了,林鸢也已经不需要我在外补贴家用。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出来,但我是明白的,他并不愿意我在这里抛头露面。所以我也不想他因为我而感到不快活。抱歉,音音姐,虽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秦音音冷静地看着留莺,扬起她精致眉毛:“留莺啊,你可知你变了。你变俗了。凭谁会想到,当年那个在舞台上不可一世的留莺竟会说出‘抛头露面’这样的话来呢。”
留莺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睁着她的大眼睛瞪向秦音音。
秦音音这时候怎甘示弱,想也不想便也瞪了回去。
“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求我娘亲准许你成为清玥的时候,对她说过什么话来着?……瞧啊,你不记得了,但我还替你记得呢。当时你跪在娘亲面前,可是脊梁挺得笔直,你跟她说,你留莺生来就是属于那个舞台的。娘亲就是冲着你这句话,才破格准许你的,她事后一副捡到宝的表情冲我炫耀她的决定有多正确。料是她也定然想不到,曾经能说出那番话的人,如今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留莺弱弱地应道。
“你还记得?你若是记得,就不会把在这里做事情,仅仅当成一个见不得人的工作,仅仅当成一只养家糊口的工具。你到底是忘了,忘了你曾执着的舞台,你这是被无用的爱情跟无聊的世俗冲昏了头脑,所以你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留莺哑口无言。一时间,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仿佛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头。秦音音的话没有说错,她就是遗忘了原来的那个留莺最珍视的东西。她就是被幻想中的平安喜乐迷了眼、蒙了心,让她险些弄丢了她的初衷,她的音乐,她的梦!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呢……
秦音音趁着留莺愣神的时候,悄悄擦掉了手心里冒出来的汗。她软下语气,继续对留莺道:
“我晓得,你身子才好些,还经不起劳碌,恨不得马上就回家歇着,再也不用做这么累的事情。如此,我便首先让一步:你若是肯留下,我便许你每次只在新梦阁呆半天,每十日再多给你一整天的假;日税银你也不必再操心,薪水按日结算,你来一日,我倒给你一日;我也不用你去陪着客人,我只要你帮我□□那些新来的小姑娘。
“你知道的,新梦阁如今已经跟粱梦阁大不一样了,红袖已经全部被替换成了清玥或者黄眷,只懂得吃喝玩乐的女人再难入那些公子哥们的眼,只有更多你这样的姑娘,才能为新梦阁开辟出更长远的天和地。所以,我需要你,新梦阁也需要你,需要你带着更多的人在舞台上发光发热!“
秦音音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没有再盯着垂头沉思的留莺,而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阴沉下去的天。
“今天你也累了吧。我不想再逼着你,马上就去做出什么选择。看天阴成这样,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这雨就会下下来。晚上也应该不会有太多客人了,如此,我便先放你半日的假。但愿你在这半天里能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把你所想的,也同林鸢也说明白。待到天晴之后,柳照君会带嘤嘤回趟京城。希望到那时,虽然她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却还有你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
“音音姐,我……”
秦音音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先回去吧,一切都想通了,再来回答我。叫林大白送送你,路上小心。我等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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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白照例把留莺送到巷子口就驾车离开了。
留莺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泛着湿气的胡同。
她慢慢回想着秦音音刚刚讲过的话语。诚然,她被这一番话打动了。若是现在再让她离开新梦阁,她一定不会甘心,从此再鲜少有机会摸她心爱的琴弦,再鲜少有可能展示她引以为傲的歌喉了。
“吧嗒”一滴水滴,正正地砸在留莺的脑门上。
留莺抬起头。乌蒙蒙的天空闪过一道耀目的电光,转眼间,雷声就隆隆而至。
她“呀”了一声,忙捂住脑袋往家跑。刚刚不过是眨眼间的犹豫,豆大的雨点就已经倾盆而下。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却一下子把留莺淋透了。
她慌忙地想要跑进院子里,脚却在门槛上卡了一下。脚步蓦然一顿。
“糟了,小朵儿肯定还在树下!”
反正已经淋了雨,留莺也顾不得再回去叫人或者拿伞,反身就往老树那里跑。她生怕一个来不及,闪电砸下来劈中老树,再伤了树下的孩子。
仿佛是应了她的担忧,又一道亮光在乌云中一闪而过,滚滚的闷雷轰的一声在她耳边炸开。
“小朵儿!”留莺惊恐地大叫。
老树下,一只小小的“落汤鸡”闻声抬起头来,缓缓地、缓缓地,向着狂奔而来的留莺张开了她幼嫩的双臂。
留莺一把把小朵儿扣进了自己的怀中。这个湿漉漉的小人,冰冰冷冷地散发着雨水的寒气,让留莺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然后重新提气,一深一浅地踩着水洼,跌跌撞撞往家跑。
彼时,林鸢正在书房里给那群小娃娃们讲前朝历史,正说道激昂处呢,窗外却砸下一个雷来,屋里的人皆是一愣,随既小娃娃们炸了开来,再无心听故事了。
林鸢记挂着外面的小朵儿,便草草地嘱咐孩子们自修,自己抓了把伞冲了出去。还没跑出院子,就撞上了抱着孩子往家跑的留莺。林鸢连忙撑着伞迎上去。
“你怎么回来了?”他蹙着眉头看了一眼小朵儿,“不是跟你说过,别靠孩子太近了吗?凡是关于她的事,都交给我来就行,你不要插手。来,把小朵儿给我……”
留莺一听这话立即沉下脸来,一巴掌打开男人伸过来的手:“交给你?你把我女儿一个人搁在树底下淋雨,可怎么叫我放心交给你?你就凭那个半仙道士一面之词,就敢来剥夺我抚养小朵儿的权利?这几天的妥协,已经让我忍无可忍了,你知道么!那人当时如果说不让我接触所有人的话,你还真能乖乖地把我锁到箱子里不成?……林鸢,我真是想不到,你竟也是这样愚顽之人!”
说完,留莺失望地看了林鸢一眼,搂紧了小朵儿,也不接林鸢手中的伞,直接绕过他跨进雨中,独自带着孩子回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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