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大乐令沉闷烦恼中的第一碗二两醋
“大人何事看着属下?”宁潜就算是极度不屑于白泓的存在,此时也稍稍有些慌。
既然他这老东西这样问了,那么白泓就不等了。他动手拉开酸枝趟门:“宁大人里边请,索容道去给我把窗扇都打开了!”白泓指使他身边配给的小厮。
宁潜似乎是不想离开他蛰伏了二十年的那张拱背宽椅,仅仅是站着扭头应一声:“大人有事请吩咐,您是要传唤领舞的总章知事呢,还是让学事们递给您这一年的行乐筹划案牍?”他对他的敷衍姿态早已经演练到烂熟。
他没事传唤那领舞人的总章做什么呢?他白泓都在乐署行走两年多了,每一年的行乐筹划即使是乐署做了筹划,到最后都还是看王室的新意和决定的。
白泓让索容道去马厩里取了他那马匹身上的铃铛,放在案头左手边,他没有什么好气恼的,他年轻人家不服气他从区区二十五位员吏中坐上最高位置。
人家宁家祖上显赫,庇佑了他这人姿态硬朗,那他一个工匠的后代不和他比拼祖宗荣耀,他捏住铃铛把手“泠泠泠”持续晃动。
这声儿戏般的手法,外间几乎没有人回应,他们最多是觉得白泓一个人单独坐这里面还不习惯了这氛围,正给他自个解闷呢。
外面没有人走进来这内室门前,他又持续摇动起来,宁潜这才懒洋洋走出他的席位站在门外,眼内黑沉沉。他作为乐署唯一的黄门老乐人,各种事物经由他的调配,下面员吏二十五位加上十四位学事,他只要做好这些部署让乐令高枕无忧即可。
白泓站起身迎上同样站着,但故意垂下双手拱着袖子作揖的宁潜,他脸上无辜,似是说:“你坐你的位子,在这里有什么事儿我这个乐丞做好了,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宁大人请进来!我们有事儿商议。”他不得不把语调放缓和,面对油滑满腹心思的宁潜,白泓又是调皮地走出位子到门前拽他进来:“来!坐。”外面那些人都看他们二人一老一少往后的相处呢,他这样暂时等于安抚了外面的人。
“那么属下就不客气了!”宁潜刚才还带了一丝的防备,虽然他不在乎白泓能带给他多少不愉快,但这小子昔日与他有怨气。
宁潜坐到右下首的那唯一的红木圈椅上,这里所有的陈设,没有因为新任乐令的到来而改变丝毫。锁着重要书卷的橱柜就在白泓身后,那把长柄瑶琴巧妙的锁头很吸引人的目光,这锁的钥匙依然是在大乐丞宁潜的手里。
白泓视线中很浓重的印象就是,刚才他在门外看着宁潜案头,那一整副蓝瓷细嘴奶茶壶配单独一个蓝色茶盏,那上面金色油花覆盖雪白奶泡,那冒着热气与弥散开的奶香格外突兀。
而他堂堂一个大乐令,案头除了冰冷石砚笔架一副外,就只有敞开的窗外阴凉处的冷风往里吹了。
白泓决定先从他熟悉的角度开口,他压低声音相距宁潜二尺:“宁大人,我听闻令千金近来有危机了。”他就算是不说,也不主动探寻,只要有个白容在家里,他就有理由这样关切。看着宁潜还在犹豫,他接着问:“那,这事儿不知是真是假?”
望了一眼窗外,宁潜迅速应声:“不碍事,民间夫妻吵闹属于情趣,这王族家眷不同于俗世人,无须与俗人同思虑同论之。”他女儿昨夜相传被其夫君活活给打死了,他不是不知道,而是他不想知道的太多。
白容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会渲染也不会隐藏,白泓平淡接着一句:“那,需要乐署同僚前去府上探望吗?”他女儿就算不是白容说的被打死了,那也该是在娘家修养身子并接受心里安抚的。
宁潜脸上神色复杂,阴晴转换之间,他什么也不说,就起身出去外边了。他从来不把家务事儿敞开了对乐署的人说,而且,现在白泓这小子故意问起来,他有必要的理由保持沉默。
白泓背着双手站在窗扇内,玄色外袍身影就在外间宁潜右边斜刺里视角。
申时初,宁潜亲手捧了一盏茶走进来放在案头,趟门被他合上了,白泓从窗扇那儿到他的大乐令之座间,他坐着的时候比较多。
“大人,请用茶!”宁潜这一声谦卑的敬语,立刻让白泓从半是迷蒙中惊醒,他还想着午后经过的那四合营的刨刀声。
“宁大人,我不喝茶,我只不过是听了些消息想问候一声令千金,想说你上午告假是否是因为此事。”白泓知道,他问四合营的事儿不会那么容易得到答案。为了表示他说的诚恳,他如实对宁潜说:“我就是去仲尼苑,央求二王子妃帮着寻找我师弟的,结果我那堂妹就给我说了些不好的事儿。”
他这一席话里诚恳真切,宁潜即可干笑出声:“就你那大眼睛师弟吗?怎么就好好地不见了,该不是被别人给拐跑了你还不知道。”他好不容易找到戏虐白泓的机会,小眼睛挤的更小。
白泓不能笑,他真心和这老东西心性上差别很大,他还在对师弟的离去而感到伤感呢。师弟的小婢女被他的婢女燕儿拐带着走了,他这些内疚该对谁说,丝毫都不能在太乐署这样严谨而有秩序的地方说的,这里不能说这些。
他眸色冰冷,凝固的脸对上极力用戏虐对应他的宁潜,人家多损哪!女儿遭逢这么大的噩耗,他还能坐在大乐丞的位子上,稳稳地端着老吏的架子,面前的茶是乐吏们奉上的,靴子干干净净怕也是别人给他抹了穿上的。
他在谢大人在位时候日子过得如意安稳,如今在他白泓位在他宁潜之上了,他依然逍遥的比他还要像个大乐令。
戌时前,白泓驾车来到东街,欣荣琴坊门前车轮来去,巡弋的卫兵往来的很频繁。他这时候肚子空着不想回家去,怕一回去就涌上思念让他难以渡过这一日,打发驾车的索容道回去,他一个人脱下玄色外袍走进去后院。
后院大伙计白二的儿子哈腰对他行礼:“大人您没有回家啊?老爷在店内整理账目呢。”
“恩,知道了。”
“大人,您等等,小的到前面给您铺毯子去。”白二的儿子精心地将一大面墨绿毯子滚出来,铺到白泓就要往前的路上。
白泓心里沉闷,背负双手走在院子里,随处都是师弟待过的痕迹,院子里大土丘后面的半成品房,那里他们彼此两双手一起胶合面板。颂师弟刚来的时候,他心里感激白家对他的收留,抢着做事儿,白泓记得这个白二的儿子叫宗保的总是给师弟找小麻烦呢。
他躲开这地毯,故意不踏上去,趋炎附势的小人就和乐署里那些人一样,虽然不排除有些人是不得已而为之。
湿润的大水缸边沿那儿,井台上都是翠绿如丝绒的青苔,院子里有些凌乱地堆放着小段如胳膊粗壮的木头,世道这么不安宁但琴坊的活儿接了不少。头排大制作间里,他爹带出来做初模的那些徒弟们赤膊身影从敞开的窗扇内可见,窗台上大碗里苋菜窝头剩不了几个,这些人由于识字不多,他们学艺多年依然能做的是初成模板。
或许是他们师父的儿子再度入仕给了他们期望,他们按照秩序没有像那些粗工那样一走了之,白泓慢慢地走过他们干活的窗前,那些人对他的恭称和白二儿子一样,他们亲昵地尊称他“大人”。
听了这些称呼也很难了结他如今此刻心里的孤独,师弟在的时候,不管多大的苦楚他都会倾听他的诉说,还会为了他与宁潜谢熙周旋而翩然起舞。
白泓一个人经过拐弯大山丘后面的伏室,走进去慢慢坐下来,这里是胶合面板的地方,现在里面仅有些非常规损坏的器物暂时被留着等待整理。
白二的儿子宗保端着茶盘子进来,放在白泓坐着的凳子旁。
“大人,您这会儿还没有用膳食,我这先给你端一些我娘炸的馓子。”这宗保和他爹白二一样方脸庞,很具有喜感的神态总是让人以为他是很乐观的性子。
白泓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乐署内宁潜那般不怀好意地喂食,连同后来奉上的茶他都没有碰。他木然对宗保说:“这些你端回去自个用吧。对啦,你在这里有没有听说过西城四合营里有人会制乐器的?”
宗保脸上的笑依然保持着:“这个,没有听说呢!但我知道那个难民营里,据说能人很多。”白二的儿子和白二一样,尽心效忠白家白季旺这一房。宗保伸手挠了下头:“之前我听燕儿说起过那里的,她说那里有她原籍的亲人逃难来咱们京城。”
白泓起身走出来这间伏室内,这宗保似乎有心要说这些的,燕儿的爹和鸳鸯的爹娘都是逃难的难民,来了白家才把女儿生下的。说这些分明是讹人不讨好,白二身手不凡说话做事情干脆利落,他这儿子见风使舵,满嘴车轴转。
他快步走过来店铺后面,从那一扇隐蔽的内窗看进去,欣荣琴坊内。
里面墙上丝绒版面上,那象征家族实力与荣耀的“神农”被擦抹的锃亮,这会儿店堂内没有人客,柜台伙计是从徒弟中选出来的这会儿细心地抹擦着灰尘。
隔间内,白季旺脸上有些焦躁,作账只是他排解忧虑的一种方式,他拨拉着算盘珠子算完了就合上账本。然后不停地在室内踱步,案头放着手抄的《汉书》,那是他顾师弟的儿子手里那本,被他借了抄下来。
记得弘明说过,这本《汉书》还有一部分,这年代在大渊国就连手抄的完整本都绝迹了,能保留多部的就是颂儿带来的这些。
如今,作为白家家主,琴坊的主持者,师弟的儿子又一去不返。没有什么时候比今日最让他烦躁焦虑不安了,他眼下晦暗,昨夜和夫人商议后的结果就是傍晚前再去一次都尉府,等待都慰大人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
“爹!”白泓走进来唤了白季旺一声,父子二人同样魂儿失了般麻木的双瞳,俩俩相视瞬间后,白季旺握住儿子的手:“不要乱,泓儿。”
师弟是爹亲自从凉州带回来安置的,爹心里也是愧疚难过又紧张,他怕没法给已故的师弟交代。白泓扶住他爹的手:“不会的,爹。我们一起想法子把师弟找回来,还有他的丫头铃儿。”
“根据都尉大人判断,那丫头是被燕儿串通了相好的男子带走了,你娘心里正自责万分呢!”白季旺叹息。他哪里会想到,他什么都安排的有秩序,眼看着师弟的儿子也被王上看中了能在大渊国有立足的机会了,他咬牙格格响:“燕儿那丫头要是被抓住了即可送官发卖,留她不得,倒是铃儿那孩子那么小的到了外头可就要遭罪了呀!”
别看白季旺是作派很硬气的壮年,他心里的柔软是白泓最清楚的。看爹对待哥舒夜那浪里浪的家伙那么好,好到时常让他这个亲儿子都嫉妒而心里感到不平衡。他见不得人吃苦受罪,特别是幼小的人,这也是他娘石令婉和阿舅石轨特别赞赏爹的一点,很敬佩他的为人。
既然白二身手可以,白泓忽然心里有了一个想法,想指派白二夜里设法潜到百里外的广武城去一趟,只是这样太费精力了。
可他,顾及不到这些了,瞧见食盘里一碗面条大碗边那一碗二两不到的黑色陈醋,肚子里急需吃食的白泓馋虫被勾起来了。 他挽起袖口两手端起来碗,连续喝了几大口香酸可口的春日陈醋,麦草糯米混合着发酵酿造的天然圣品,白泓吸收到胃里的滋味他就是这样体会的。
以前他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喝一口陈醋开胃,然后心绪也能跟着被打开了练琴对奏,诵诗歌,观赏家里的舞人在乐声中起舞。谁也没有觉得浅尝一口陈醋是多么不妥的事儿,相反,那些奴才们会笑着偷看他,认为他们家公子也就这么随和的一面。
那又怎么了,但凡是个人,在这世间,无非是司其职,劳其心智累其体肤。能让他心里稍微从痛苦沉闷中解脱的良药,他意外发觉居然是一碗二两多的陈醋。